住在阗安的时候,元涧闲来无事就喜欢让赵清晏给他弹琴,琴声从他手中流泻出来,如雾缠青山,空谷绝响,独属于文人的那双手清瘦光洁,元涧时常抓他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看着清晰的掌纹交错纵横。
一曲终了,赵清晏望向身边眯缝着眼晒太阳的元涧,不曾出声打扰,而元涧安适地仰在长椅上,闻琴声已止,他抬手遮住太阳,也朝赵清晏望来,还未等他出声,赵清晏就开口道。
“玉山,我给你画幅像吧。”
“好啊。”
元涧端端正正地坐在一棵大树下,一轮金色的太阳环抱着他们,阳光透过斑驳朦胧的枝叶树影,破碎的影子落在他的身上,宛如游鱼浮动。
赵清晏慢慢描摹着元涧的面容与身形,一笔一画仿佛要将人永远刻在自己的记忆里。
“之后的殿试你想好如何让他们作文吗?”
赵清晏手中并不停歇,他“嗯”了一声,良久,或许是觉得自己回答的太过简短,他又补充道。
“孙相和秘书监有他们的想法,珠联璧合,对于选拔自然有益。”
“那你呢?”他知道赵清晏有心变法,他想听他亲口回答。
赵清晏回道:“玉山,你知道有些东西不能一成不变,一味遵循先人只会成为一摊死水。”
“所以你想……”
“我想改卷题。”
帖经、墨义、口试、策问、诗赋是当今科举考试的五种卷题,元涧不知他要作何修改。
“你想怎么改?”
“重新挑选墨义的内容。”
元涧心中咯噔一声,“所以你想同孙相一样,为变法选举进士?”
“有何不可?”
元涧话语里带了几分急促,“兰亭,我虽不关心朝政,可我也知道,你此举必然会引起卫、孙两家的不满,孙居泰深谙朝事,自是有自己的手段应付,可你……”
赵清晏知道元涧是在担犹他,一如那日赫连樵对他的劝告,可他想成之事,一旦认定了便不会更改。
“玉山,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直直望向元涧,那双淡漠的眼眸里满是坚定,元涧欲言又止,他沉默半晌,终是道。
“无论怎样,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
他是皇子,他可以有很多种方法去保一个人。
“好,”赵清晏应道。
一晴方觉夏深,仲夏的白日阳光明媚,绿意肆意生长,庭院里灌满了风,卷起两人的衣衫,元涧不再讲话,任由赵清晏静静画像。
他看着赵清晏认真的模样,虽然早已见惯,但仍旧会觉得欢心,他喜欢游走于天地四方,除了他心怀天地,还因为他心有归处,无论在哪,无论他走得有多远,只要他回来,他便有家。
他幼时被养于德妃宫中,尽管德妃非他生母,对他却也不错,但毕竟不是亲生骨肉,他更像是暂居于他人屋檐下。
红墙黄瓦,困了他好多年。
也是这红墙下,他遇到了赵清晏,彼时的他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这么小的年纪就冷冰冰的,后来两人同在国子监习学业,再到一起骑马围猎,对酒吟诗,再到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历代男子之间相恋一事并非没有,只是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一位是天潢贵胄,一位是天子身边的重臣,难免人言可畏,人们只道他们友谊长青,却不知他们心属彼此。
尽管他们的感情鲜有人知,却又无处不晓,天上的月听过他们互诉相思,草木花叶见过他们并肩而行,往来的鸿雁见证过他们的执着。
人生还有很长,长到他们可以尽情想象未来,等朝堂安稳、天下安乐,赵清晏便辞官随他而去,他们有过承诺,也相信会有那一天。
“下回又打算多久离开阗安?”
元涧认真想了想,“还没想好,这一次走得太久,便想好好陪你。”
“好,”赵清晏脸上虽不见笑意,但眉眼却是要柔和许多。
元涧在外给他寄的每一封信,他都有好好保存,宛如珍宝般郑重地收在盒子里,或许是这次元涧走得实在太久,他便生出想要留一副元涧的画像的念头。
他不善言辞,但元涧却都能明白,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即便不说也能猜到对方心思。
元涧离开阗安的日子,他便会回到自己的居所,本该清净典雅的书房专门放了一个木架,用来安置元涧在外带回来的各种玩意,有时候是带着海盐气息的砗磲珊瑚,有时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玛瑙琥珀。
元涧曾经还带回一只来自西域的狸奴,与大顺的狸奴模样很是不一样,赵清晏本是不喜欢狸奴的,但他却有好好照顾它,俊秀的书生还亲手做了一个小木房,提笔的手磨得通红,也从不在元涧面前露出半分。
“好了,”不知过了多久,赵清晏终于搁下笔,元涧兴致勃勃地起身去瞧。
只见三尺宣纸上,一名翩翩青年正端坐在树下,风姿卓然,嘴角温和的笑意如春风吹过雨后青山,端得一身清风皎然。
“不太行……”
见赵清晏有些不满意,作势要将画收起来,元涧一把夺过,喜洋洋地道:“怎么不行,画这么好,我得将它裱褙起来。”
赵清晏收了手,轻声道:“你开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