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荐福寺里里外外人满为患,人们结伴同行,伛偻提携,焚香的烟气缭绕在半空,敲钟击磬之音回荡良久,热闹中而又肃穆。
江端一身素袍,嵌在人流中缓缓行进,今日他依然是与宋哲卿与韩忱同行,不过今日韩忱的妻子上官宜也在,江端见上官宜的次数不多,但上官宜泼辣的性格他深有感触。
他曾听宋哲卿讲,当年韩忱是在进京赶考那日碰上的上官宜,彼时涨红了脸的姑娘手握马鞭,正教训着调戏她的男人,那人也是眼拙,没认出来她是太常卿上官赫濂的掌上明珠,生生挨了几鞭。
见上官宜依然不依不饶,正在人群中看热闹的韩忱忍不住好心劝了一句,却被上官宜一顿呵斥,韩忱当时只觉得这姑娘怎得如此泼辣无礼,与其娇小可爱的外表简直大相径庭。
虽然两人的第一面并不美好,但后来韩忱在与前东宫太傅谈论天文礼法之时,又恰巧遇见上官宜,他方知道原来上官宜是前东宫太傅的外孙女,上官宜乖巧地坐在老先生身边,时不时逗得老先生哈哈大笑,韩忱心中那个泼辣无礼的姑娘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而上官宜见他呆头呆脑的模样也忍俊不禁。
久而久之,两人暗生情愫,最后在老先生的撮合下完婚,而曾经活泼明媚的姑娘在为人妻后,有了几分温婉,不过韩忱也从未刻意改变她,两人的日子平淡而时有欢闹。
一行人进入金殿后,江端瞥了一眼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又看了看身前圆圆的蒲团,仍旧挺直了背,双手合十,浅浅俯身拜了三拜。
见韩忱几人还未终了,而身后人们争相挤进门来,两难之下,江端不得不侧身从偏门先行离开。
他立在廊下等候,静静望着往来不绝的人们,他们脸上有着急、有欣喜、有迟迟不得入殿的烦闷。
众生百相,皆求俗愿。
江端不动声色地笑笑,轻声道:“究竟是在拜佛,还是在拜自己的欲望呢……”
“若不是拜自己的欲望,又怎会来此呢?”
江端一惊,萧扬不知何时竟站在了自己身边,怕是方才自己说的话也尽数入此人耳朵。
“世子殿下……”,江端镇定自若地行礼。
萧扬轻轻挥了挥手中的扇子,道:“不必多礼,我闲来无事便随处转转,没想到江常侍也在此。”
江端道:“祈福之日,我也是来凑个热闹。”
萧扬笑笑,道:“没想到佛教盛行之下,仍有人这般不信神佛。”
江端回道:“神佛之说不过是人们口口相传,皆为虚妄,若神佛真可以庇佑世人,世间便没有那么多的苦难了。”
萧扬偏头凝视了他须臾,挑眉道:“常侍此话差矣,人世间的苦难不都是人自己作出来的吗?嗔痴怨恨,欲望无法填满,苦难就不会停止,一味地求神拜佛,不过求的是内心的安稳罢了,佛说世间因果循环,可真的有所谓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倒不如说,世间本就是不公的。”
萧扬一字一句仿佛有种力量,敲在江端心上,江端心如擂鼓,轻声道: “世子也不信吗?”
萧扬轻轻摇了摇头,道:“信神佛不如信自己,一切苦难不过都是在与自己博弈。”
江端转头静静地望着萧扬,眼中流转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人比想象中的要复杂,明明身居高位,却又不惧闲言碎语,锦绣丛中游,明明知道苦难来源自身,却依然仗着皇宠摆弄群臣,无畏身后暗箭。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温俨鸣,一个初来京城却只知读书为国的年轻人,他永远记得为温俨鸣解围的那日,两人相对而坐,谈到人生抱负时,面前愣头愣脑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道“写史”。
——“昔年董狐直笔,传于后世,青史既为后世所鉴,也能塑明德之君。写史亦是写人,正因为有这些以身许国之人,大地神州才得以安宁,若我能提笔,哪怕死轻鸿毛也不足惜。”
人生多歧路,有人对苦难避而远之,于是裹足不前,也有人身负重担,却毫不犹豫踩在必经之路上的每一处荆棘。
半晌,江端低头笑了一声,道:“世子说得对。”
只见萧扬负手而立,望着金光灿灿的佛殿,暖阳落在他的脸上,仿佛镀了一层云光,眉眼之间总藏着一股不羁的洒脱。
江端扭过头,继续等待韩忱一行人,而萧扬也未再说话,似乎也在等待着什么人,两人之间寂静无声。
“兄长!”
忽的听闻一声呼唤,萧扬与江端同时转头望去,只见萧毓一路小跑过来,刚想同萧扬说什么,却在看见江端的那一刻停住。
“这位是?”,萧毓与江端几乎没什么交集,不认识也是常事。
“在下江端,见过三公子。”
“哦,原来是你啊”,萧毓猛然回想起周夫人扣自己例钱的时候曾提到过他,旋即他眉头一皱,又道:“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被扣了一半的例钱……”
“萧毓!为人要知礼数,怎么说话的?”
萧毓默不出声,只在一旁咬牙生闷气。
如今却轮到江端疑惑,“为何萧三公子扣例钱与我有关?”
他话音刚落就见萧扬竭力向他使眼色,江端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识趣地闭了嘴。
“既然江常侍没有其他的事,我就先走了”,萧扬打个圆场道。
江端“嗯”了一声,俯身送别萧扬,随后也转身离去。
可身后立即响起萧毓气鼓鼓的质问,江端闻声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萧毓似乎见着自家兄长朝江端使眼色,正双眼圆睁地追着萧扬问。
而萧扬两只手捂住耳朵,试图与萧毓隔绝开来,见着这一幕的江端也忍俊不禁。
忽然,江端望见一个一闪而过的身影,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他鬼使神差地走上前去,可那个人却在转瞬间消失了。
江端茫然地站在原地,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罔知所措,正逢他思考时,宋哲卿走来拍了拍他的肩,道:“该走了。”
江端点点头,可走到半路,他又忍不住转过头来,却依旧失望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