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钊听罢脸色顿了顿,他扫了一眼这一屋子艳丽或清丽的美人,脂粉香气不绝于前,歌舞宴饮不过堪堪结束,一切都如此愉悦明快,似是为尊贵的人提供的极乐之宴。可他瞧着坐在下头左侧,却是所有人眼神核心的那位并不熟稔的“至亲”,他深知这一切不过是糖衣。
颜钊冷静了些,笑着,尽力与方才无异,只是有些稚嫩,但颜祺大约懒得管他。似乎这表面上的一切,不过是他随意敷衍的乐趣,而非因着这是对皇权的敬重。
他何时对皇权有所敬畏。
颜钊抬眸,笑道:“皇兄且说。”
颜祺扫了扫手,挥退左右,颜钊神色又有些不对劲。赵隐枝垂着眼睛,嘴角笑意微妙,想着这皇帝实在年幼,什么都写在脸上。
其实颜祺无非是想说白晓的事儿。如今白晓北上驻军,说辞其实叫人放心,只说着女流之身不通朝堂,曾为死士,不光彩于世,不若极北苦寒之地镇守边疆,有所为亦有所在,总不至于将自己置身尴尬。她不好爵位权力,只想着去苦寒之地躲清静,这大约是最省事不过的武将。只是征北军步兵百万,骑兵十万,人员虽是冗余,但作战多年,常在苦寒,乃是虎狼之军。纵然如今易主,历经缓军僵持,军心不若从前,也实在是皮毛之损。这样的大军退居边境,兵权外归,实在太过危险。纵然白晓说着归顺颜祺,可唐素已死,事实上颜祺再无能牵绊白晓的把柄,这白晓实乃大患。
不过颜祺还是放她走了。因为赵隐枝告诉他,白晓的蛊毒并没有解。或者说,她并没有完全解。
赵晓弗精通医理,早在开始便是故意接近唐素。白晓不在上元城,唐素身侧全是越青满宋的人,她最是厌恶这些外邦男人,赵晓弗又是故国熟人,有着同病相怜之感,自然亲近些。某种程度,赵晓弗有着赵隐枝没有的亲和之力,她总能让人觉得真诚。可赵隐枝即便舌灿莲花,句句是人心坎儿上的权衡利弊,却仍旧叫人只看得到皮骨,瞧不见心里头。人归根结底不过禽兽之后,总有着猛兽的直觉,纵然说不出一二三所以然,仍旧敬她三分,远她三分。所以即便是颜祺瞧着似是待她如珍似宝,当真讲话了,也更信赵晓弗的言语。只因他们总觉着赵晓弗是个能瞧见底儿的人,而赵隐枝却不是。
赵晓弗的确是个能一眼瞧见底儿的人,也的确是个真而直的——对比起赵隐枝。但也只是对比起赵隐枝。事实上,谎言必然是半真半假才是最佳。赵隐枝炉火纯青这一招。而赵晓弗更胜一筹,她说的从来是实话,可这世上从无真正意义上的实话。人人所见皆有不足,人人所感皆非永久,而赵晓弗那微不足道的不知之处,便足以混淆视听。赵隐枝掌控着赵晓弗的知与不知,而赵晓弗便是赵隐枝混在凡尘的手。
唐素体内的母蛊无法被移除,赵晓弗只能趁她死时将其引出小半,但那对于白晓来讲也足够致残。对于一个靠着武斗生存的人,这无疑致命。
赵晓弗将那母蛊养着,上奉给颜祺。颜祺找人验了几次,这才露了笑颜。
只是即便是这样,山高皇帝远,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本该是囊中之物的北征大军如今成了一个女人的麾下兵,颜祺自然忌惮万分。说白了,他不喜欢身上的权力被人分走分毫。自从颜祺独揽上辽朝野大权,越青一党无一善终,几近血洗,连皇帝身边都被换了一批人,傻子也知道,制衡摄政王的人死了,这天下根本就是他的。皇帝也不过是傀儡。他连对着六部分权分工都不愿,何况百万大军。只不过碍着征北军军心不稳,归心似箭,白晓身侧又被赵隐枝种下无数十里阁暗卫,才堪堪放走人。
可越是回想,他越觉得自己被催着做了这样的决定。
而那双手,无论是谁都不怀好意。
看上去是白晓,但其实赵家这两个女人似是为他出谋划策,却全然推着他放了白晓。颜祺瞧着赵隐枝那淡扫脂粉的面容,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像是藏着什么被封住的恶狼。他们是一样的人,他最了解赵隐枝眼睛里是什么。
他洞悉赵隐枝的手段,可却同样自信于自己的手腕。十里阁看上去是赵隐枝的地盘,其实无不在颜祺的手中,毕竟赵隐枝手里的只是一群靠着身子拿情报的女人,而他手里才是真正的暗阁杀手。在这个天下,终究还是生死更大,情、欲或是阴诡,都不过是服从。
即便到现在,他让赵隐枝坐在他身侧,也是如此的波澜不惊,像是全然信任。他喜欢看着赵隐枝不动声色地运筹帷幄,却尽在他的掌握。
赵隐枝知道不知道她的蝼蚁之力根本不足以撼动大象。从颜祺遇到赵隐枝开始,他就知道赵隐枝是什么人,那是一双和他从前一模一样的眼睛,执拗黑暗,藏着野心与仇恨,暴戾与肮脏,是对权力的渴望,是对杀戮的渴望,是即便身在污泥也不会放弃苟且偷生的希望,是即便堕入泥潭也不会放弃毁灭的欲望。
他们是一样的人。他们天生与黑暗相伴。灾难对他们来讲从不是灭顶,似乎只是寻常。而说是苦难,不若说只是催生欲望的借口。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仇恨不过是他遵从欲望托生的借口。他从来不善待于世界。这世间如何待他,似乎称不上虐待,不过是防备。
他以为自己这样足够稀罕,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并非如此。他努力记起被凌辱的母亲,被杀死的身边人,被追杀碾碎的日子,可他不觉悲凉,只是冷漠。他没有任何情绪,那似乎不过尔尔。
他遇见了赵隐枝。那是和他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人。赵隐枝的求生比他艰难很多。女人在那样的事情活下来,往往要最先撕碎打败的是自己,如此才能长久地有着生机。可赵隐枝仍旧能这样,像是天生就坐在他身侧,挺着脊背,笑意盈盈。
他瞧不见赵隐枝的过往。赵隐枝自己似乎也不记得了。
颜祺是这样了解她,了解他们。
他这样想着,几乎没有听到皇帝对他关于白晓之事的回应,只是瞧着赵隐枝的侧颜,忽然微笑,道:“夫人觉得呢?”
皇帝面色一变。这无疑是羞辱。他说的一大串回应也算兢兢业业绞尽脑汁,思考如何让征北军回归皇权,这本来也是他的真心话。毕竟征北军旁落本就为所有上辽人所不容。只是白晓战功赫赫,又太得军心,征北军被朝廷拖延战事搅弄了真心,本就疲军失望,此时若是再次夺帅,怕是这百万大军再有变数,得不偿失。上辽靠兵马起家,实在挂不上这输不起的名号,只得吞了哑巴亏。但毫无疑问,所有人都在想着,在日后的某天,悄没声的,再将征北军拿回来,不过是个死士,不过是个女人。
这本当是他们一道的利益。可颜祺还是这样目中无人。
说白了,他无非是想时时刻刻提醒着颜钊,提醒着所有人,这天下是他的,即便是让他颜钊挂着名头,他也坐不稳。
赵隐枝看了一眼小皇帝,又对上了颜祺的目光,赵隐枝明白颜祺看不上皇帝的想法,也看不上这个毛头小子。颜祺这人清冷残酷,似是君子似是阎王,傲慢和扭曲在他身上撕扯着,阴狠和不要命是他爬出来的本钱,但这登高之后被放大的一切又同时是他最大的隐患。思及此,赵隐枝往往心情不错。
她笑道:“妾身一介女子,如何参与军政大事?若说制衡,左右不过是削弱一方之势力,再养上一方势力与之抗衡。若是陛下和王爷当真觉得忌惮,又一时片刻不能夺下兵权,不若在外另起雄兵,在内朝野揽权,白将军在外势力削弱,回朝又无所适从,上辽经此一役恐怕短时不会有战乱,她无用武之地,长了时日,征北军自也有看不惯女儿身当道的人,届时若是想在征北军内推波助澜,也并非难事。”
颜祺勾唇:“夫人说着不愿参与,可说出来的东西倒是让我觉着,那中枢养着的一群幕僚都是废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