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轻敌
纯嘉的椅子只有一条腿着地,这会儿连人带椅正绕着那条腿滴溜溜打转,转了一圈又一圈,转得弘楔频频侧目。
忍不住开口的前一刻,“啪”的轻响,转圈戛然而止,神游物外的妖道终于双脚落地,神魂也跟着归位。
他离开位子,突然迫近梅氏,一改方才懒散的态度,美丽的眼睛闪着慑人的光,连眉心那粒朱红丹砂也让人不敢逼视。
“你说你爱严善士,有多爱?”
“我,我愿意——”
“——你可想好了再说,”他的声音带着不动声色的讥嘲,“红尘中人,不知道是戏文看多了还是怎么,真是个顶个的俗。动不动就是爱得死啊活的,好像不死上那么几次都没法证明爱过一样,又好像爱不爱的非要用死才能证明一样。”
弘楔看过来的眼神带了指责,纯嘉假装没看到,脚步轻踱绕到梅氏身后,继续不客气地用言语捅刀子。
“你愿意为他忍受内宅的指责?梅夫人,你倒是告诉贫道,难道你嫁给别人、嫁到别家去,就什么委屈也不用忍了?你的忍耐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
“我——”
“你愿意给他安慰,愿意和他一起分担?除了和□□他夫人们一起心安理得地受他供养之余顺便催着他生孩子,你还分担了什么,半边床铺吗?反倒是他,在你梅家没落之后没少替你全家各种分担吧?”
纯嘉再一次靠近梅氏,居高临下俯视着她,那目光摄人心魄,几乎能透过眼睛看穿一切,不给人任何躲藏的机会。
梅氏紧紧咬住嘴唇,垂下目光,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却无法忍受他爱上别的女人,哈,”纯嘉甚至笑出声来,“梅夫人!你真的爱过他吗?还是你只是爱他这些年给予你的一切?!还是你只是害怕他的移情会让你一无所有,甚至被扫地出门?”
“我不是!”
“那你倒是告诉贫道,你所谓的‘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到底能为他做些什么?你甚至都没有想过去问他究竟想要什么!”
“可以了。”沉默半天的弘楔突然开口,抬手扣住纯嘉的肩膀,“这件事情,本不是她的错,你何必对她咄咄相逼。”
大颗的眼泪落到地上,梅氏自羞愧中抬起头来,眸中几乎是带着恨意,却不再回避纯嘉的逼视:“我爱严郎!我承认这些年亏欠他太多,这一次,如果能保他活着,哪怕用我的命去换,梅氏阿音也绝不会眨一下眼睛!”
纯嘉不接话,看着地上的女人,一脸高深莫测。
弘楔去扶梅氏,“地上凉,你先起来。”
先时觉得纯嘉这气势简直来得莫名其妙,即便是因为方才的狼狈而迁怒严家的人,那也不该是对着这个手足无措的女人。这会儿看他沉默的样子,弘楔反而慢慢明白了他的目的——
严柏风身上发生的事情,太过荒诞,也太过匪夷所思。莫说是普通凡尘众人,便是他这种修行多年的方外人,在最初知道真相的时候,心里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普通人,尤其是枕边人,有谁能接受得了?更不要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样的遭遇若是被传扬出去,严家,尤其是严柏风本人,要怎么才能立足于世?
这妖道故意揭开虚假恩爱后的真相,其实是让梅氏看清自己的同时,在愧疚之心的驱使下,最大程度上去理解严柏风。
如今他既已唱了白脸,那这好人,便由自己来做吧。
他去按纯嘉的肩膀,手上微微用了力。果然,那妖道看似情绪激昂失了控制,实则都在装样子骗人,冷静理智得很。这会儿察觉到弘楔有话要说,瞬间变脸,眼睛一挤,嘴巴一动,没心没肺地做了个鬼脸。
弘楔读出了他的口型:吓唬吓唬她而已。
这个妖道。
这个骗子。
“……严施主腹中究竟是什么,那秦道长看过之后,可有明说?”
梅氏迟疑着摇头,“他说,严郎是被恶人做了炉鼎,用来养炼妖邪。”
弘楔微微张大了眼睛,这道士竟也不是完全的招摇撞骗,他和自己最初的猜测一样,认为严柏风身体里被放了只‘虫’,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了虫的宿主。
这猜测倒也正常。只是,他明知道强行驱虫会伤害性命,又为何不管不顾地开坛做法,用的还是驱鬼追魂的咒符?
“……其实,先前贫僧的判断也并非完全准确,严施主并非遇邪撞鬼,他——”
“笃笃笃。”
纯嘉叩了叩桌子。
两人看过去,他的脸色突然变得不大好,这次却不是装的了。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彻底收起心不在焉的淡笑,“我们现在马上回严府,严柏风恐怕有危险。”
梅氏揪紧了自己的衣服,“严郎他——”
“姓秦的道士追的不是严柏风的魂,而是羽衣人的——他要用严柏风肚子里的蛇崽直接引羽衣人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