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梦(Lucid Dreaming)也叫清明梦,是一种特殊的梦境状态,指人在睡眠中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并能部分或完全控制梦境内容的心理现象。
来到A城之后,尹冰并不经常做梦,她在睡前不会有太多想法,偶尔有零碎的梦里都是数字单词闪回的片段,不然通常都是躺在床上眼睛一闭一睁就是天明。
她在老家时倒是常做梦,不过她总能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梦中。
不然怎么会看见死了的人?
尹慧心是个丰腴的女人,长期的劳动使得她看上去很健康,脸颊饱满,唇红齿白。
她五官又生得娇俏,在她年轻的时候,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在年轻时很是柔情似水。
在两个姐姐一个弟弟的农村家庭里,她的美貌让她获得了比两个姐姐更多的宠爱——他们让她上完了初中,但也仅此而已了。
一生都在种田的老父亲病倒之后,她不得不离开学校。
她跟着二姐进城打工,和同厂的年轻人谈恋爱。那个人是厂长的儿子,对她们家来说还算是件美谈。
然而幸福似乎与她有缘无分,婚事将近时,尹慧心忽然犯病了。用农村人的话来说,是中邪了。
她常像被鬼附身般神智不清,自言自语,还有严重的攻击性。
他们请了神婆做法,让她喝了三天符水,熏艾也毫无作用。
婚事作废,尹慧心被夫家抛弃的同时也被娘家抛弃。可她的美貌还是让人垂涎,于是他们商量着找个有钱的老光棍将她送走。
尹慧心却跑了,谁也说不清这女人怎么消失接近两年又大着肚子出现,她还给自己挑好了丈夫,一个前科累累的穷光蛋。
她的娘家气得和她断绝了关系,任由这不孝的女儿嫁出去,再也没了来往。
这些都是尹慧心告诉尹冰的,而她消失了的那段时间,只在她留给尹冰的那封信里提到过。在她死前,不管是清醒还是疯癫,都对此守口如瓶。
此刻她正坐在床上替她的女儿织毛衣,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竹筷挽着,那双眼睛黑白分明,笑得很恬静。
尹冰放学回来,安静地站在门边看她。
根据身体的缩水程度,尹冰推测自己现在大概是四年级,距离母亲死亡还有一年的时间。
相比她的精神病,在医院检查时在她大脑里发现的肿瘤更有威慑力,彼时她时常在家里晕倒,后来渐渐离不开床。
空气里混合着灰尘、粪便和中药的复杂气味。
她们没钱治病,就算勉强凑出手术的钱,后续的治疗和医疗费仍然是天价。于是尹慧心每天喝些中药聊以□□,还试图欺骗尹冰自己正在痊愈,不会死。
她的女儿没有戳穿妈妈拙劣的骗局,日复一日,看着她逐渐衰败。对尹冰来说,那几乎是世界上最残酷的折磨。以至于在她死后的几年里,她都不允许这个人出现在她的梦里。
而现在她也知道自己能控制梦境,但她太久没见过尹慧心了,所以她只是旁观着脸上带微笑的女人迟缓的动作。
“你来了,”她抬头看向尹冰,“怎么不过来?”
于是尹冰走近了,小时候她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往往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不论她怎样对待自己。
尹慧心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问她怎么一身泥污。
在尹冰小学的时候总是被一群人欺负,他们给她起各种外号,乱翻她的书包,有时会冲她扔各种脏东西。
她垂下眼,替尹慧心盖好被子,说她只是摔了一跤。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尹慧心的声音陡然尖利,“那群杀千刀的狗东西!”她拿出不知哪来的剪刀在空中晃动。
但下一秒,她又恍惚起来,剪刀掉在地上:“不行,要听我女儿的话……”
尹慧心从来不叫她的名字,只叫她女儿。好像这样就能提醒她,这是她的女儿,不是她脑子里的怪物,是与她血脉相连的女儿。
她犯病时就不管女儿不女儿的,尹冰幼年时挨过的打都拜母亲所赐。
尹冰收起剪刀,之前有人糊了一大坨口香糖在她的头发上,因为她不肯说是谁干的。尹慧心就用这把剪刀她那些头发全剪了,清醒之后她给自己也剃了光头。
她当然爱护她,不然也不会为了她去伤人。可是那爱还不够,不够创造一个让她活下去的奇迹。
而且有时候尹冰能感受到,尹慧心不仅爱她,也隐秘地恨着她。
尹冰这样想着,梦境开始扭曲,光线变得昏暗。
疼痛致使她再也睡不着了,无数个痛苦呻吟后的那个夜晚,尹慧心在短暂里昏迷中醒来,骤然恢复了往常的精力。
“女儿,我要告诉你一些秘密,”她的眼神炯炯,散发着异样的光,“你想不想知道你爸爸是谁?”
当她回忆往事之时,原本衰败的面庞像重获了青春,脸颊与嘴唇都变得红润光滑,有什么光彩在她的眼睛里流动。
而尹冰仍然在她身边安静地听着,这个弥留之际的女人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秘密,顺藤摸瓜理清了她对自己的恨意从何而来。
她曾经是这个女人的筹码,在她遇上周元明之后,曾经有机会离开这里,可她还是被抛弃了。
又一次的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