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季:“谁乱说!老夫我绝不会看错!那女娃娃绝对对你有情!”
雁守疆越发恼羞成怒:“你也不过年长我十余岁,我长胡子你都不长,充什么老呢?”
茅季陡然被掀了痛处,气急道:“你个混球!与你老子一样讨人嫌!”
失口提到雁郑,两人心中都是一痛,不再针锋相对。
过了好一会儿,茅季才再次开口:“我虚长你几岁,与你阿父姑母都是旧交,也勉强算你的长辈,所以不得不说你几句。我是怕你今日不留她,来日要后悔。”
雁守疆没有接话,他怎么可能不想让她留下呢?
那是他二十年人生中头一次生出的妄念,如烈火灼心,如断骨接续,如饮鸩止渴,如沙海寻针。
可是他又怎么能试图将她留下呢?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华书有多想留在边郡,一个月前的醉酒之夜,他就已经看到了她的挣扎和痛苦,如今她好不容易下定了决心,他又怎么能再次让她陷入痛苦的抉择?
抉择,都在逼着她抉择,他不能,更不想。
但是他也好奇,抓心挠肝地好奇,那个让她宁愿放弃自己也要回长安的事究竟是什么?或者说,究竟是谁?
茅季见他不语,只能叹了口气:“你不愿意听,我也不得不说,今日她回了长安,做回她尊贵的临尘公主,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你们二人之间就再无机会。”
雁守疆还是没有接话。
他收回视线向南方远眺半晌。
数千里长安路,漫漫不知期,愿你平安,愿你如愿,愿你我能有再会之期。
·
离了军营,华书没有直接去城门口,而是转去了渭源乡。
此时的渭源乡刚从夜梦中醒来,嘈杂渐起,家家户户都冒起了烟火气。
华书原本是一路疾驰,此时却慢下步伐,恨不得这段路程再长一些。
“阿疏哥哥!”
远远地,红鱼儿就披着一身红推开篱笆门跑了过来。
之前华书说她大了不能再闹着要人抱,这次见面果然规矩许多,跑到近前还规规矩矩行了礼,小小人儿板板正正,当真可爱极了。
华书却一个俯身就把她抱了起来,将她的小脑袋按在了肩膀上。
红鱼儿被她抱的一愣,扭头看到了马上的包袱,隐隐察觉了不对劲,便抱住华书脖颈蹭了蹭:“阿疏哥哥又被赶出来了吗?那今日红鱼儿的房间给哥哥睡。”
华书眼眶立时一红,手上也紧了三分,她没有言语,径直进了院子。
时辰尚早,除了在服田役的郑廉,郑媪、小宝和鹊枝都在家中,与几人道过来意,华书强装镇定,笑着将备好的礼物一一拿出:
“一时匆忙,只来得及从我的旧物中选了几样,玉乃石中君子,这两枚玉珏是给小宝和红鱼儿的,媪可不要嫌弃。”
郑媪心中一痛:“郎君这是什么话!”
华书苦涩一笑转向小宝:“小宝,你如今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了,日后要勤学苦练,不要埋没了自己的天赋。若遇事就寻你师父或者阿莫姐姐帮忙,他们二人解决不了也会帮你找我阿兄与雁将军。”
小宝性子傲娇,如今随着仲迢和华书几番历练,俨然已经长成了气度不凡的世家小郎君模样,此时听得华书这些话,却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不敢再多言,华书视线转向鹊枝:“鹊枝,我已给你上好了户籍,以后你就是郑家的女儿,再也不必躲着人了。”随后她又拿起桌上一个精致的盒子,“这是我让人专门从家中捎来的,你瞧瞧可喜欢?”
鹊枝双目含泪打开木盒只瞧了一眼,忙往回推:“这不行,太贵重了!”
华书将盒子放下,拿出里面的丝绢展开来:
“名不名贵的都不打紧,我是瞧你平日喜欢用绢将头发盘起来,甚是好看。只是你日常用的那些并不配你,这丝绢是我去年生辰舅父送的,你我相识一场,如今我要回家了,权作纪念吧。这丝绢上的绣样用的是喜鹊登枝,正巧合了你的名字,愿你安好珍重。”
鹊枝看着手上薄如蝉翼,却流光溢彩,光华夺目的丝绢,心中既欢喜又难过。
华书并不知道,她平时将头发盘起来并不是因为多喜欢这个发式,只是干活方便罢了,然而这一刻,有一个人这样真心实意地称赞她好看。
与众人道过别,时辰就已不早,华书骑着马独自离去,她假装自己没有听到身后压抑的啜泣声,一步步走远。
郑媪担心地看着默默流泪的鹊枝欲言又止,鹊枝附上郑媪的手,轻声道:“媪,你不用说,我心里都明白。郎君与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们不过是她人生路上的过客,我也不会多言,能给她的前行之路添些色彩,已是我的幸。”
告别陈媪一家,华书便与等在不远处的阿四汇合。
他见华书满心不舍,忍不住问道:“公主既然舍不得他们,何不一起带回长安?陈媪一家安排到庄子里,鹊枝姑娘像阿嫽和安谙一样做公主的侍女,岂不正好?”
华书自嘲一笑:“带回长安?把他们一家从一片自由之地,带去一个连我自己都不愿意回的囚笼吗?”
她看着身后渐起的炊烟,暗自神伤,哪只自由翱翔的鸟儿愿意住在囚笼里呢?
巳时,华书赶到城门口,把黄骠马交给阿四就进了备好的马车里。
她没与任何人打招呼,就连早早等着送行的华景都不愿搭理。
华景在车窗旁边站了良久,最后也只轻轻念出一句:“照顾好自己。”
车轮滚滚向着远方而去,华景却突然潸然泪下。
那是他为华书规划好了的一条路,安稳,顺遂。可这一刻,看着静到了极点的华书,华景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划开了一道口子。
也许,他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骄矜自傲,满目神采的妹妹了。
一路风景变换,由夏渐渐入了秋,长安遥遥在望,阿四却越发焦虑起来。
他凑近车窗,小声道:“公主,还有一日路程就到长安了。一路上舟车劳顿,要不今日下午就不赶路了,公主在这儿好好休息一晚?”
华书清冷的声音响起:“今夜不休,赶明日一早进城。”
阿四叹口气,就算他素来愚钝,这一路也感受到了华书的颓丧,他本想劝解几句,又怕自己嘴笨,惹得她更不高兴。
思来想去,阿四安排了一名手下,快马加鞭先回长安给阿嫽送个信,到时候阿嫽来城门口迎接,不愁公主不高兴。
一夜疾驰,此刻天光渐亮,望着眼前巍然耸立的城门,华书心底却生出一股无望。
从前她喜欢去宫里,看未央宫的恢宏,赏太液池的秋景,喜欢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眺望远方,只觉心胸开阔,畅快无比。
她以为那就是世间最美的景色了,直到去了边郡,辽阔到看不见尽头的草原,春日里漫山的花海,就连遍地黄沙都别有一番韵味。
那是真正的自由。
然而再多的喜爱欢愉都只是一时的,她终于还是回到了这座囚笼里。
“阿书!”
一声清脆的呼声把她从伤感中拉回,华书失落许久的眼睛里终于迸发了光彩,她猛地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阿嫽!”
华书惊喜无比,半张着双臂向前跑去,抱住扑来的阿嫽旋了一圈,两人亲昵地蹭着彼此,恨不得融在一起。
安谙在后一步,瞧见华书先是高兴,随后看着抱在一起怎么也不愿意分开的两人,忍不住抱怨起来:“哼,公主眼中果然只有阿嫽姐姐。”
初娆在旁捂嘴一笑:“咱们安谙可真是可爱。”
安荣站在初娆身旁,听见初娆调侃自己这没出息的妹妹,不禁面上一红,瞪了安谙一眼。
华书与阿嫽终于亲昵够了,看向来迎的众人,初娆,安谙,翘错,笑意越发深了。
幸好,这座囚笼里,还有她心爱的人儿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