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归程路,漫漫黄沙湮。
雁守疆率领的一千骑兵日夜不休千里追击而来,人困马乏实在无力再战,且左贤王战场有云中等郡和李陵坐镇,雁守疆再去与否意义不大,众人便径直赶回了武威。
回城之时,战报也恰巧送了过来。
左贤王且鞮侯不敌单于五部大军,败而北逃,五部大军被几郡联合围剿,灭敌近万。
华书看着战报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左贤王好手段啊。”
左贤王牧场辽域广阔,易守难攻的天险不计其数,断不可能如此快速败逃,而且败逃不往东部乌桓等地,却往王庭方向而去,分明是早得了消息,知晓南方有汉郡大军。
但是此事牵涉甚广,又是一场大胜,周围几郡凡出兵者皆有大功,若是提出有人里通外敌,功变成过,此事可就难收场了。
雁守疆与华书各自沉思,季尉却是藏不住事,愤愤不已地开口道:“可恨不能将咱们截杀呴犁湖的功劳公之于众,精心筹备许久的计谋,尽数为他人做了嫁衣。”
华书瞟了季尉一眼却没有说话,而是转向了雁守疆,看他意欲如何。
雁守疆倒是没怎么愤怒,而是淡然地收起军报:“风耀、秦泰等人尽皆参战,功劳少不了我们的。至于呴犁湖,不能宣扬乃是我等以大局为重,但不意味着不能报与陛下。行了,此事再议,先下去休息吧。”
华书见状也没有多言,跟着众人出了大帐,不过片刻后华景就寻了过来。
“阿书啊……”
“何时出发?”华书见华景进来头也不抬直接问道。
华景本是担忧她安危,被她这么一问瞬间心凉了大半截,委委屈屈地连坐也不敢坐了,嗫喏两声才道:“明日巳时?”
“好。”
华书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见华景没有要走的意思,才抬起了头。
她眼神如粼粼潭水,摄得人心头一寒:“你还事?”
“呃,阿兄是想说,安荣不在,傕枭伤损也比较重,我安排人随行保护你可好?”
华书本要拒绝,一抬眼却瞧见了门外立着的几人,思索片刻冷声道:“阿四跟我走,旁的人不要。”
帐外阿四顿时一喜,华景却是一惊急急反驳道:“阿四那憨货如何中用?他一心就知道顺着你,只他跟着我如何放心?你若不愿阿三和阿五陪着,那就让仲迢与你回去,反正他也是为了寻你才来的。”
华书冷哼一声:“一丘之貉,有何区别?”
门外的阿三、阿五和仲迢瞬间变了脸色。
尤其是仲迢,华书何曾这样冷言冷语待过他?
华书冷冷地盯着华景:“我已答应回去,就不会中途反悔,正如阿兄所言,难道要在这里等着阿姊大婚的“喜讯”不成?”
华景被她眼神扫过也是一凌,这番言语更是让他有些羞愧:“好,都依你。”接着试图说些软话缓和一些关系,“今日回驿站吧,否则明日一早就得从军营赶过去,回长安一路必然颠簸,好好休息一晚打起精神才好赶路。”
“不必!阿兄请回吧。”
逐客令一出,华景含冤负屈一般走了出来,一边走一边瘪着嘴:“她什么意思啊?我来了连水都不给我喝一口,她难道是要与我绝亲不成?”
仲迢一样的满腹委屈:“公主从前多向着我,以后莫说安荣,连阿四都要爬到我头上了吗?”
剩下的阿三阿五更是一脸尴尬,想着将来回了长安不知道还有没有前程可言啊。
赶走了华景,华书却并没有心思再收拾东西。
她四下看了一圈,拎起一壶杏花酿走了出去。
“将军,”华书举起杏花酿晃了晃,半歪着脑袋轻笑一声,“出去走走?”
月凉如水,踢雪乌骓与黄骠马千里奔袭,两人都心疼自家的宝贝,索性并肩在月下走了起来,你一口我一口,不一会儿杏花酿就见了底。
“这是符叔留给我的,作为报答,我亲手摘了今年的杏花,给他酿新酒,就藏在他帐脚的地下……”
“雁守疆,”华书缓缓抬起头看着他轻声问道:“能跟我说说,你认识的符叔吗?”
雁守疆沉思片刻,陷入了回忆:“我十四岁来的边郡,他是被我捡回去的。”
“他当时面带刺字,想要找个维生的活计都很难,被一个店家打了出去,人高马大,却不知道还手。我见他被欺凌得有些惨,便出手相助替他赔了钱,结果他一句谢也没有……”
华书静静地看着雁守疆,从他的字里行间拼凑出了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符起。
沉默,寡言,颓废,了无生气。
当年那个与她对坐,侃侃而谈,一字一句皆明正理的男子,竟在短短的四年里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而如今,再没有人知道他生了什么变故。
“你会怪我吗?”雁守疆突然问道。
华书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雁守疆问的是什么。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便是大司马和冠军侯也不能事事料敌于先,你及时反应过来,放弃唾手可得的军功,亲自一路追击,已经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了。”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顿,眼神坚定地侧首去看雁守疆:“雁守疆,我不会让你,让武威再受委屈了。”
雁守疆却眸光一闪侧过脸去,极力遮掩住眸中的悲戚之色。
华书突然轻笑一声:“雁守疆,你知道我是怎么杀的呴犁湖吗?”
她话音一落快跑两步走到河岸边上,随手捡起一块儿石子,向着平静无波的水面扔去。石子顺着她的力道飞跃而出,在水面激起层层涟漪,连续跳跃了三次才落入湖底。
她有些得意地回过头去,雁守疆却有些不明所以:华书打水漂是她教的,可这和呴犁湖有什么联系?
华书没有再做解释,而是扬起泛着酡红的脸,轻声道:“雁守疆,谢谢你,帮着我见识了另一番天地。”
戎马,知己,还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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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声鸡鸣,把华书从纠缠不清的梦中惊醒,她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才开始继续昨日未完的行李整理,她尽可能地希望将这里的一切都带走。
然而能装的都装进去,也不过一个简单的包袱,她掂在手里自嘲一笑:“原来我与这里的牵绊这么轻,这么浅。”
来时众人迎,去时,就不要送了。
拎着包袱,牵着黄骠马,她决然地离开了这里。
茅季看着身边视线凝灼的雁守疆,忍不住问道:“你就这么放她走了?”
雁守疆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茅季:“茅叔,你想说什么?”
茅季一脸焦急:“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她是什么身份,你若能……”
“茅叔!”雁守疆打断他,“她是人,不是旁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茅季:“怎么就是工具了,你们二人年岁相仿,又两情相悦……”
雁守疆连忙打断:“何时两情相悦了?”
茅季:“怎么没有?她每每看着你时都双目放光,若不是心悦于你为何会如此?”
雁守疆有些气急败坏地道:“她看谁眼睛不放光?”
“便是对踢雪乌骓,她每日晨起遛马时,都温柔得好似能弥出水来,方才还抱着踢雪乌骓的脖子依依不舍。”
“还有阿莫,都走到马圈了,又回过头去把阿莫想要的‘问鹊生’挂在门外,季尉、风耀、秦泰甚至是你,每个帐子她都去留了东西。
“她若是心悦我,怎得没见抱着我脖子依依不舍?怎得没有在我帐外徘徊不止?怎得昨日和我喝了酒还谨守礼仪只字不言?”
茅季:“……你这像是在吃味啊?”
雁守疆:“……”
“我没有!只是提醒你不要乱说说,没得坏了人家清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