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的雨点子斜洒进来,淋了阵阵湿意,车内静谧得一时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的声音。
微光透过车帘洒在岁岁半侧面颊上,眉眼之间恍惚升起薄霭烟雨。
其实岁岁心里有一个答案,半晌,她将这答案说了出来:“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五入必而已则为五色矣。故染不可不慎也。”(注)
江休言:“……”
岁岁:“你是在告诉我……”
“我不看这些诗文。”江休言打断道。
他定定盯着岁岁,说:“没有那么冗繁的道理,那匹织锦是父皇赠予我的。”
“他立我为储时,将那匹织锦赠予我,说倘若我要立妃便把这织锦给她,做嫁衣也好,用作画也罢,总之只管染上自己喜欢的颜色就好。”
“我也觉得应如是,两人之间本就是无色至斑斓。”
他一口气说完,静静注视着岁岁神色。
岁岁刻意别过脸去,连绵的春雨隐约把心头也浇得湿潮。
她琢磨许久,才道:“我拿去烧柴了。”
“……”
江休言想说句烈焰里走一遭,也算适得其所。可终归没说出口。
他心底里也明白,那夜在明华门,自己走得决然。
彼时岁岁扯着他的衣摆,像放风筝的人拉着风筝线,只是那夜的雪太大了,风也凛冽,她拉不动,线断了。
风雪长灯只竖一盏,梨花酒只酿一坛,该扯的线也只会扯一回。
等到了京都,已经是夜里了。
京都的春与江左相比便显得干燥许多,平整的青石板被行人踏得发黄,酒家旗子在月色下来回飘荡,风乍起,低矮的湖面却不曾泛起一丝涟漪。
宫门外十里,来接见的是徐自辛等人,他瞥见站在晏子疏身侧的岁岁,眯了眯眼,问:“这位是?”
晏子疏:“是爱女晏……时念。”
晏子疏信口诹了个名字,约莫也寄托着对亡妻的思念。
徐自辛点点头,走到一侧引着路,又问了句:“晏姑娘为何带面纱?”
岁岁压了压嗓音,低声道:“近日偶感风寒,怕渡了病气。”
徐自辛:“京都的风怕是比江左要更冻些,姑娘紧张身子。”
至宫中,夜已深,不便再四处走动。
徐自辛着人为晏子疏与岁岁安排好宫舍,安心入睡以赴明日寿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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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红宫墙巍峨耸立着,天边燕子掠过青瓦,旋即落在楼台间歇息驻脚,仿佛无论如何也飞不出偌大的宫苑。
红烛幽微,丝竹悦耳。
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皇后高兴了,台下的戏曲纵是平日里看腻的,此刻瞧着也觉得热闹。
众女眷席于帘后,不时透过帘幔偷偷望向对面的殿下们。
岁岁坐在角落里,面上薄纱在一众花枝招展的打扮中显得格外突兀。
众女子皆有意无意地远离她,也不知是真怕过了病气到自己身上,还是瞧不上出身于酸弱文人家中的女子。
却有一身形略微圆润模样娇憨的女子来到岁岁身旁的席位坐下,她冲岁岁咧嘴笑了一笑,尔后便开始扒拉起案上宴食。
岁岁认得她,是李相膝下小女李菱歌。
她一边往嘴里塞着食物一边道:“我听说你是从江左来的,你叫什么?”
岁岁依照昨日晏子疏编的名字答道:“晏时念。”
“我觉得你的眼睛长得真好看,我好像在哪儿见过。”李菱歌啃了一口手中鸡腿,接着道:“不过我想不起来了,或许是漂亮的人都相似。”
吃完以后,李菱歌拿起身后婢女递来的帕子胡乱抹了下嘴,马虎间把唇间胭脂也抹了些,倒显得更稚嫩了。
她看了一眼四周,尔后微倾身子朝岁岁身边靠近了几分,神秘兮兮道:“你知道你坐的这个位置从前摆宴时一般都是谁坐吗?”
岁岁自然知道她话中所指,自己从前还是元暮公主的时候便喜独自静坐于此一隅。
李菱歌见她不语,又问了一遍:“当真不想知道?说出来吓死你!”
“吓死我了——”
各女眷聚集处,突然传来一阵惊吼与喧嚣。
岁岁循声看过去,只见从窗门外飞进数只蝙蝠,晕头转向地在殿中飞荡着,不时掠过女眷们的肩头,惊得众女眷纷纷掀帘逃蹿。
一时殿内乱作一团,桌案上的酒盏被打翻在地,酒液淌在地面金砖上,映射出女眷们惊慌失措的神色。
徐自辛连连护着陛下,下令道:“快将这些蝙蝠逐出去!”
却不知为何从殿外涌进来的蝙蝠愈来愈多,尽相在大殿上空盘旋,仿佛团团阴沉晦暗的乌云集结着,压得人心惶惶,直喘不过气。
岁岁心下觉得不对劲,当即走到殿外。
这条路她走过太多次,早已烂熟于心。
穿过一重回廊,至尽头拐入后山,此处正对着当时殿中女眷们所坐位置的窗门。
月色沉沉,只一阵夜风袭来,吹舞着岁岁面下薄纱,似一捧清泉在月下洒出流光。
通过一条行径,岁岁匿于假山之后,只见一个小宦者手中拎着一个黑袋,从袋中不断涌出蝙蝠往殿内飞去。
月光照见那宦者半侧脸颊,岁岁记得他——叹川。
正要回过身时,适逢脚下踩到一根枯枝,声音于寂夜里分外清晰。
她心下一紧,连忙背过身去。
叹川听见声音警惕看了看四周,当即扔下手中袋子便离去。
叹川前脚刚走,小径那头已有一行人打灯行来。
烛灯照着四周荒芜杂草,野风掠过,株株杂草乱摇,倒影洒在青石板间仿佛张牙舞爪的鬼魅。
领在前头提灯的是徐自辛,后头紧跟着梁归舟、皇后、纯妃以及平华帝。
须臾,晏子疏与李菱歌亦姗姗来迟。
晚风掀起岁岁发丝,碎发从清冷眼眸前轻缓掠过,隐约可见目中寒光,冷如霜月。
徐自辛:“晏姑娘怎会在此?”
没待岁岁作答,纯妃拿起帕子捂了捂鼻唇,鄙弃道:“徐公公这不是明知故问么?殿里进了蝙蝠,她又一个人在此处鬼鬼祟祟,答案显而易见。”
假山后被叹川扔弃的黑袋里此时窜出几只蝙蝠,在夜空中盘旋几圈,随后朝远穹飞去。
平华帝皱了皱眉:“去把那黑袋拿来。”
徐自辛抱着拂尘蹑步走去,指尖翘成兰花指将这黑袋拎了起来,呈到平华帝跟前。
梁归舟:“人证物证俱在,晏姑娘还有什么话要说?”
岁岁盯着他,眸底寒意在空炁中缓缓凝结成霜。
她不语,晏子疏便合袖躬身道:“还请陛下明鉴,此事绝非小女所为。”
李菱歌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岁岁,又看了看平华帝,旋即也帮着说:“我也相信不是她做的。”
平华帝却不曾言语,月光照着他斑白两鬓,似乎比一年前苍老了不少,双眸亦浑浊了些许,但眸中精光未褪,仍旧摄人。
他此刻静静注视着岁岁,眼底闪过一丝惘然,却也是转瞬即逝。
平华帝眯了眯眸,似乎透过岁岁看向了更深远的地方,而在岁岁身后,再远一些的宫殿是凤阳宫。
良久,平华帝道:“把面纱摘了。”
岁岁:“民女染了风寒,不敢将病气过给陛下。”
晏子疏心中一沉,试图再说些什么,平华帝却未再强迫,而是指着地上黑袋道:“此事是你所为?”
岁岁摇摇头,说:“不是。”
“陛下休要轻信此女谗言!”纯妃道。
皇后冷眼瞥向她,沉声道:“单凭一张黑袋便要定人的罪,纯妃,你太过武断。”
梁归舟:“娘娘,儿臣闻晏姑娘生于江左,从未进过京,更莫说皇宫了,既如此,她怎会知女眷席正对的窗门外是此地?”
李菱歌不满这些人以势压人,遂道:“四殿下也说了时念是头回到宫里来,难道非得是她刻意找到此处,便不能是迷了方向么?”
夜鸦掠过长空,嘶哑的低鸣声划破长夜。
梁归舟冷冷扫了李菱歌一眼,并不将其话语放在耳中,又接着道:“晏姑娘从进殿之初便不与旁人相谈,宴中更是不知去了何处,现下在此地出现,身后还藏有捕蝙蝠用的黑袋,这一桩桩不会都这么巧合吧?”
岁岁进殿之后所坐的角落并不引人瞩目,若是常人根本不会注意到她在不在殿中,偏偏来了李菱歌这个不走寻常的。
她道:“我当时就坐在时念旁边,我还问了时念知不知道她所坐的位置从前一般是谁落座,然后殿里便进了蝙蝠,时念她……”
“够了。”平华帝喝道,语气里带着压抑许久的怒意。
李菱歌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触了平华帝忌讳,连连捂着嘴不敢再多说。
恰一阵大风自天边卷来,裹着尘沙飒飒,宫人手里的宫灯被吹散。
灯盏落在石板间,光影正投向岁岁面颊。
面下薄纱应时随风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