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塔仰面躺在床上,旁边传来男孩细细的呼吸声。
她把手搭在胸前,尽量躺得笔直,和一条僵硬的死鱼似的。
不是,以撒怎么来了?
说起来,自从斯德纳尔孤儿院被烧毁,他俩就再也没见过面了,现在的以撒还是那个乖乖的小可爱吗?他不会忽然给她来一个掏心手吧?不会吧?
伊塔越想越不放心,轻轻扭过头,看到他的黑发铺落在枕头上,柔软得不可思议。
就像伊尔迷说的,以撒的半边身子都被烧得血肉模糊,现在也只是随便地包扎了一下,绷带上向外渗出扩散的红斑。可他好像一点也不疼,裹纱布的时候连眉毛都没有动过。
伊塔都有点幻痛了。
“很疼吧?”她犹豫地问,“要不要找个医生?”——讲出这句话花费了伊塔极大的勇气,因为帮助以撒就代表违逆伊尔迷·揍敌客,她不仅要在他眼皮底下藏人,还要在黑市寻找医生,然后隐瞒行踪把人送过去,支付一笔天价医药费……啊啊啊!这么一想最大的困难居然是钱!真是雪上加霜惨绝人寰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难倒英雄汉,每月三万戒尼这合适吗?帕里斯通·希尔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合适吗?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男孩慢慢地睁开了深蓝色的眼睛。
“……医生?”
他似乎正沉浸在遥远的思绪里,连说话都是轻柔而缓慢的,“为什么呢?……伊塔觉得我需要么?”
“啊?”伊塔呆住了,心说朋友这不是我觉不觉得的问题了啊!你看起来下一秒就能断气啊!
“这、这得看你的情况吧?你看你连眼皮都烧没了——”
“那就不需要啦,”
以撒说得很轻快,也很轻松。
他转过脸来,唇角翘起了一个小小的笑容,“毕竟我们的时间只剩这么一点点了,我好舍不得呀……我还以为会有很久呢。”
他伸出手,量出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距离。窗外的月光照在他的手腕上,皮肤苍白,几近透明。
伊塔的心脏忽然一重。
那是种奇怪的感觉,仿佛一块巨石从已经遥不可见的过去坠落,正正砸在她心上。
不等她从这股莫名其妙的情绪里抽离,以撒忽然坐了起来,肩头的绷带因为用力过猛而滑脱,露出的红肉狰狞,可他毫不在意,神色是那么开心:
“快,伊塔!我们来亲亲吧!”
“什,什么?”
“亲亲!”他高举起手。
伊塔快吓昏过去了:“这不好吧?我们才认识多久啊?是不是得缓一缓,最起码得先确定一下恋爱关系……”
她拼命向后弯腰,以撒也笑眯眯地跟着向前倾身。
显而易见,常年不运动的伊塔柔韧性远远不如常年杀人放火的以撒,几番失败的挣扎后,退无可退,一个冰凉的吻轻轻落在了额头上。
“醒醒,”
黑发男孩低声说:“你不能停在这里,伊塔。”
仿佛一盆冰水从头浇下,伊塔呼吸骤停。
远处的鸟雀忽然不再鸣叫,夜风也不再吹动窗帘,挂钟的回响在房间里空空回荡。一时间,世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我在……”她呆呆地,几乎讲不出话来,“这是哪里?”
“是过去,”以撒笑着说,“所以就像过去一样,我来带你走。”
他跳下床,拉开了房门。
门外是公寓的走廊,赛因斯大学遵守着“真正的天才从不早睡,大家都在猝死的路上狂奔”的原则,所有的公共灯具夜里都不断电,会亮一整夜。然而,此时,本该明亮的房门外现在是一片漆黑,那黑是雾茫茫的,无穷无尽,仿佛要吞没一切。
伊塔没动,她坐在床上,眼眶发热,手指死死绞住床单。
“去哪儿?”她轻声问。
“唔……这个我就不知道啦,”
以撒歪着脑袋,也往外看了看,“这是伊塔一个人要走的路了,我只能带你到这儿。不过别害怕,伊塔只要走出一步就会发现:哇!原来我已经成长了这么多!所谓的怪物也不过如此嘛!——我知道伊塔可以的,我一直为你骄傲。”
他笑着,再一次伸出手:“走吗?”
“……走。”
两小只手挽手走出门。
门外的黑暗沉沉,连脚下的地板都看不见,奇怪的是,伊塔却能看清以撒的侧脸。男孩目视着前方,虹膜是深蓝的,在黑色中幽幽流动。
“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伊塔小声说话。
“是么?可能是被记忆怪兽吃掉了吧。”以撒轻描淡写地回应。
“记忆怪兽!?那是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伊塔大吃一惊。
“是呀,这个世界上挤满了怪兽,电视里有,收音机里有,街上也有,你身边也有不少呢。而且它们很难被分辨出来,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扯了张像模像样的人皮,就真以为自己是人类了。”
以撒讲得煞有其事:“不过它们总会露馅的啦,人心是没法伪装的。总会有某一刻,它说出了你永远无法理解的话语,做出你最厌恶的事情,非要把你拉进它一滩污泥似的生命里——”
哗啦。
粘稠的水声骤然响起。
一只冰凉的胳膊从背后环来,轻柔地掐住了伊塔的脖子。
伊尔迷·揍敌客凑到她耳边,呼吸里带着冰凉的水汽:“……你要去哪儿,塔塔?”
他深深地喘息,嘴唇贴着她的耳尖,仿佛一个饥饿了太久的人,只是这么一点点的肌肤相贴就能让他餍足:“没想到你这么早就醒了,怎么了?是哪里不对么?唔,我知道了,毕竟我们曾在这里呆了很久,应该很容易就记起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吧?”
他似乎想通了什么,声线也飘飘忽忽的,浮在天上:“你梦到我了吧,是什么呢?是梦到我们在公寓楼下拥抱,还是一起坐布利德斯公园的摩天轮?我们在最高处亲吻了,你还记得吗?”
他明明在询问她,却又死死卡住了她的声带,不让她回应。他的声音幽幽荡荡,如同水鬼从黑暗的湖底唱歌。
“烧它的手,伊塔。”以撒平静地提醒。
阴影如蛇,嘶叫着咬上了伊尔迷·揍敌客的手。酸液腐蚀他的皮肤,发出丝丝的响声,那是毒蛇冷冰冰的嗤笑。伊尔迷·揍敌客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恐怖,他盯着男孩所处的黑暗,那眼神仿佛要生生扭断谁的舌头。
“喔,”
忽然,他的声音再也无法飘在高高的云端上了,而是无力地向下坠落。
“……是他啊。”
“哈……哈哈,果然……”
“我早该知道的。”
滚烫的黑血从伊尔迷·揍敌客的手心滑落,滴在伊塔的锁骨上。这一定是地狱般的疼痛,可他就是不愿放手,他的手指收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那力道绝望至极,仿佛想要透过这层薄薄的几近焦裂的皮肉掐灭某种永远无法溺死的东西。
“滚开……”
窒息间,伊塔吐出不成形的词句。
她蓄力一踢,正中他的小腹。按理说这种程度的攻击对伊尔迷·揍敌客而言和被猫咪抓了一下没区别,不可能让他脱力的,可他偏偏松手了,甚至摇摇晃晃地退后了几步。伊塔抓住机会,咳嗽着逃开。
她这才得以看清伊尔迷·揍敌客的模样。
他似乎刚从黑色的水潭里爬出,湿漉漉的,黑水和黑发一起黏连在他惨白的脸皮上。他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气,只剩下这具僵直的尸体。
“放我离开,”
伊塔揉了揉脖子,火辣辣的疼。她缓口气,尽量保持理性:
“这样下去对我们都没什么好处,你也看到了,用谎言堆出的现实太脆弱,只要一个逻辑漏洞就会崩塌——,和认输了有什么区别?你要向我认输吗?”
一句残忍的话语抵在舌尖,伊塔半点不带犹豫地说出来:“还是向以撒认输?”
天啊,我是真的恨他。
直到这一刻,伊塔才恍然意识到这件事。
伊尔迷·揍敌客胸腹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仿佛受了刑,正被电流折磨。他慢慢抬头,姿势却扭曲着,黑暗的目光透过发丝看着她。
“是他教你这么说的吗?”他以一种奇异的平静语气发问。
“不是,”伊塔说,“无论是从幻境里挣脱,还是逃离你,或者恨你,都是我自己。”
“说谎!说谎。”
“我没有必要说谎。”
“让我猜猜,他正抱着你么?还教你如何嘲笑我,我能想象出来,和他那肮脏的残念一模一样——他是不是在笑?高兴极了吧?他认为我输了?”
不是,以撒已经离他们很远了。就像他说的,他只能带她到这儿,剩下是她自己要走的路。以撒的手插在卫衣的兜里,脚步如此轻快,偶尔停一停,踢踢脚边的水,黑暗里溅起的水花闪着星子似的微光,他在漫无边际地哼唱着一首童谣,但不曾回头。不知为何,伊塔明白,他不会再来了。
不见她回应,伊尔迷·揍敌客慢慢慢慢地笑了。和之前疯狂的大笑不同,他这次笑得很浅,唇角被扯起一个怪异的弧度,然后就停住不动了,恶鬼一样骇人。
“我不在乎他,我没必要在乎,他算什么?死人而已,”他轻声说,“没关系,第一次的梦境总会有失误,是我想错了——既然死了,从一开始就不用活着。”
“他已经死了。”
“只有我们。”
“我们会有完美的爱。”
黑暗开始扭曲,伊塔再一次失力倒下,她试图挣扎,屡试屡败。
伊尔迷·揍敌客无声地爬到她身边,抬起她的头,放到自己的膝盖上,像是母亲安抚女儿一样梳理她的头发,呢喃似的:“该去哪里呢?你觉得呢,塔塔?要不要从头开始?嗯?”
“让他死掉怎么样?不……那也太轻松了。”
“最好的话,应该是从未相遇。”
他又笑了,笑得很开心,那笑声在她耳边回荡,无穷无尽,像潮水撞击海岸。伊塔的思维随着笑声渐渐淡去,世界再一次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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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不好了,季节穿越了!
根本猝不及防,一睁眼自己就躺在孤儿院的床上,身边的人路过时还呸了她一口:“傻子!”——她给了那人一拳,看着她哇哇大哭跑出门去,大脑都是呆滞的:
不是,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在这儿?这是梦吧?一定是梦吧?
要真是梦就好了。
她折腾了三四天,怎么也回不去。
异世界和本来的世界很像,所以她倒不怎么害怕,只是有些迷茫,就像浮在半空里,踩不着地。如果回不去了,我要在这儿生活一辈子吗?可是为什么?这到底是哪?她是谁?我又是谁?
季节想不通。
她浑浑噩噩地吃完了狗都不吃的午饭,下楼的时候不慎踩空,跌了个惨。四周的孩子们飞快避开她,躲到旁边叽叽喳喳:
“伊塔果然是个傻子……”
“所以她爸爸妈妈才不要她吧?”
“太可怜了,以后该怎么生活啊?我要和她一样还不如去死呢。”
季节站起来,她的膝盖破了,血顺着青白色的小腿流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两根比筷子还细的腿,心说这孤儿院真是丧尽天良,看孩子饿的。
过了好一会儿,灵光一闪,她终于反应过来刚才那堆人说什么了,于是她回头道谢,用的中文:“谢谢你啊!”
她去死了。
最好笑的地方来了:她死不了。
季节彻底老实了,在床上整整瘫了两天。幸好负责管理床铺的休斯女士也认为她是个傻子,不怎么理会她。那时候,她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我要发疯】
她想尖叫、想狂吼、砸碎一切。
被单上的每一道褶皱都让她坐立不安,挪动头颅时棉花在枕头里挤压的声响让她烦躁无比,无法入眠。世界像是个万花筒,亮闪闪,花花绿绿的,却不怎么真实,季节被困在正中央,四处撞击,撞得头破血流。
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娱乐室里大电视播报的一条新闻。
“猎人协会承诺遵守国际道德公约……”
季节看着发言的笑呵呵老头,还有他背后眼熟的巨大符号,猛地站起来踢翻了凳子,旁边正在围殴一个小男孩的不良少年们被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来。
“嗨!大家好!我来说个事!”
第一次,季节操起了半生不熟的通用语,对着所有人高声宣布: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这里的王!”
去它的穿越进猎人世界,去它的主角,去它的死亡率,随便活活算了。
地板上的小男孩还在哭泣,像是王登基的背景音乐。几个不良少年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哈哈大笑,抄起凳子就朝女孩砸了过来。
季节干倒了四个,被第五个从背后一闷棍打晕了。
对此她很遗憾,总觉得自己不该是这个水平。她明明能反应过来,肢体却总是慢半拍,和掉帧一样,气得她对着禁闭室的墙怒锤了几拳。
“伊塔,”有女声从禁闭室的小门外传来,“我看到了端回来的盘子,你没动晚饭吗?”
女孩退后一步,站在门外看不见的黑暗里,不说话。
“那可不行哦,不吃饭很容易生病的。”一盒饼干从小门下被推了过来,门缝外的灯光短暂地照亮了饼干的外包装,看起来很贵,巧克力味。
“你是好孩子吧?好孩子就要好好吃饭,老师最喜欢乖乖的孩子了,听话才会变得健康聪明,好不好?”
女人故意放柔了本来轻快的声线,好像在哄小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