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潭州一月有余,云洇如青姨所说租到了一处既大小适中,又便宜幽静的院落。
她歇了入殓师的营生,整日便是陪着青姨踏青赏景、游湖听曲。
生于长于潭州,纵然已过去二十几年光阴,阿婆仍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街一巷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吃食住行,更是无一不知、无一不精。
除了仍听不懂潭州方言,在青姨耳濡目染下,云隐俨然已成了半个土生土长的潭州人。
为何是半个?
缘自王阿婆心中有结。
云洇外祖郑祖和,本是潭州一带说得上名的文人墨客,膝下只一女,千娇万宠,却带上当时还是小丫头的王青与人私奔了去。
经年已已,红颜陨落。等王青带着尚为幼童的云隐回来,从前的郑府早已改了姓,一问,才知自她们走后二老气急攻心、郁郁寡欢,先后成了一抔黄土。
坟墓位于原先郑府所靠西山,有孝顺侄儿祭奠。
阿婆心中有愧,不敢现于墓前搅他们死后安宁,便只在每年清明烧大把纸钱,于遥远的南水县中祈祷,希冀能贿赂阎王爷尽快送二老投个好胎,没投胎也能在地府过上好日子。
就算如今她人之将死,也迟迟不敢再靠近郑府一带,那是王青真正的故乡,也是她心中的禁地。
而今日中元,王青却早早带云洇备好了桂花糕与米酒,下定了决心,轻轻道:“洇儿,我们去祭拜你外祖与外祖母吧。”
“嗯!”云洇重重点头。
虽然两月未至,但处豆蔻年华,她自是一天一个模样。
大抵那豆花小哥亦说得不错,潭州风水养人。
本来瘦弱的姑娘如今身高抽条似的向上长出一截,枯黄的发尾被阿婆所剪,长出来的是黑亮的发根。
像是蜕皮一般,云洇本有些暗沉的肤色变得白皙,用手触摸,似乎变得更为细腻。
不笑时倒好,每每腼腆一笑,王青就有些恍惚,她愈发像她娘亲了。
中元携亲祭祖之人不少,但西山因地势险峻,一少死者坟茔,二鲜先祖祠堂,因此今日来人倒是寥寥。
云洇二人逆流而行,倒是省去了车马纷乱之苦。
西山枫叶遍野,中元时还未红透,不红不黄地垂挂枝头,像是西山所穿一层未染色均匀的衣裳。
外祖父母的坟墓建于高处,两坟紧挨一块,正对着漫山枫树,视野极好,自有一股“以枫寓情、伉俪情深”的意味。
阿婆特意来得早,还未有人来祭拜,于是坟边杂草丛生,坟上落叶飘飘,显得有些衰败。
她细细拂去了盖着的落叶,除去长出的杂草,将准备好的糕点摆上,又倒酒洒于地上,接上云洇点好的三炷香,碰于额头,闭眼跪下祭拜。
“老爷,夫人,奴婢王青不义,同小姐离开二十又二年,才敢回来祭奠你们。虽过二十年,仍不敢忘桂花糕与米酒为你们所钟爱,特带来,望息当年奴婢未劝住小姐之怒。”
回忆过往,青姨声音中已满是哽咽,头沉沉地低了下去,对跟随小姐私奔一事,极其懊悔。
“小姐于十年前香消玉殒,葬于他乡,与二老怕是永世无法相见。她留下一女,名唤云洇,已年满十三,二老见她,望消相思女儿之苦……”
语毕,一阵风吹过,王青手中三柱香倏然熄灭,她眼色一黯,背一僵,唤云洇道:“洇儿,再给我三炷香。”
云洇拿出三炷崭新细长的香烛,深插进香炉,待燃了一会,才递给青姨,不曾想本来燃得好好的香烛,到了她手中,又熄了。
风轻轻吹着枫叶,阿婆本就带着病容的脸变得极其难看。
老爷夫人,是不肯原谅她吗?
她不死心,颤着音道:“洇儿,你再给我三柱香……”
“算了,不必再浪费。”
云洇拿过青姨手中熄灭的香,仿佛是立刻,它们又燃了起来,似乎是明晃晃的嘲弄。
在青姨错愕目光中,云洇跪于地,如青姨所做一般将香碰于额间,语气间却毫无敬意:“郑老爷,郑夫人,云洇虽郑舜华所生,实乃王青之亲女,既二老不肯认王青,那便是不肯认云洇,如此,我们便先走了,以后再也不来叨扰二位。”
既不称外祖外祖母,一番话更是大逆不道,否认亲缘关系,王青急道:“洇儿,你怎么能这么说?快磕头道歉。”
她欲将云洇挺得笔直的背压下,奈何少女站若细柳,跪如顽石,不仅没磕头,反而不由分说又将三炷香塞入青姨手中。
反反复复燃起熄灭的香在青姨手中闪烁几下,竟老实了起来。
王青呆呆看着冉冉升起的香烟,一时说不出话来。
见状,云洇冷酷的脸绽出笑,两掌朝天触地,利索地磕了几个响头:“外祖外祖母在此,受洇儿一拜。”
云洇这番,软硬兼施,三炷香肉眼可见燃得更旺了些,二老这是,完全被她拿捏了。
王青在云洇搀扶下站了起来,她指着坟墓旁一个无名无姓的衣冠冢:“洇儿,你知道这是谁的么?”
这衣冠冢铭牌乃木制,破旧不堪,几乎成了个土包,显然无人打理,云洇沉声道:“娘亲的?”
王青点头:“当年我随你母亲离开,不过月余,你外祖就设下此衣冠冢,就当没了女儿。老爷今日,还能恼怒于我,但小姐,他怕是永远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