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分钟前。
奥黛丽引爆那只炸弹。
但是很奇怪的,它并没有爆炸——
不,准确地讲,它像是开玩笑一样,发出了“噗”的一声,再也不响了。
出问题了吗?
她想。葬礼上的人依然在行走。但是有什么不对劲。
不太对劲。
“你的勺子无法悬浮于空中,因为物理学家规律支配所有物体往下落。”
人不是飞鸟,无法在空中飞翔。
可是为什么,奥黛丽想,可是为什么?
那些人的脚,全部悬浮在空中,并且慢慢消失了呢?
就在这一刻,破碎的响声断断续续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刺啦——!”
附近迅速弥漫开一股烧焦的味道。
*
天色突然昏暗了,让人心冷寡欢。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四周只有海水的涌动声。
“十分钟十七秒。”时敬之喃喃说。
“什么?”对方显然一愣。
“十分钟十七秒。”他说:“杀死他的时间。”
“他真的死了?”
那显然远远小于十分钟。时敬之愣愣盯着海面。那人于是又问:“时间远远小于十分钟。一击毙命吗?”
“你在怀疑我的枪法?”
“为什么不哭?”
“哭?”
“没有眼泪。”
“我们东方人的哲学——”时敬之恍然,他慢吞吞地摸摸眼角,换了个口吻说:“是人之常情吧。任何人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会发抖。有所触动是正常的……但是哭的话就…没有什么必要了吧。”
他的态度有些模棱两可、避重就轻,反而让人感到他在强行忍耐,无法再去探究什么。
乌云完全笼罩过来,灰色阴暗,如同海妖和恶灵出没频繁的时段。
“他死了吗……”时敬之低声说。
“人死了会变成什么呢?会被谁吃掉?”他的呼吸陡然加快,脸色剧变,仿佛才反应过来什么一般,无比恐惧地后退一步。
女人轻声说:“现在的海域不如昔日干净了,有太多外来的观光客以及一些酒鬼溺死在海里,他们都想找替死鬼。”
破碎的嗓音断断续续响起:“是……是这样吗?”时敬之不确定道:“是……这样吗?老师?”
他的声音透着脆弱,如同在呼救。
“什么十分钟……”对方嘀咕。
时敬之最后看了一眼海平面,淡淡道:“时间没有错,那是我的心跳失序开始的时间。”
这座海岛并不像想象中那么苍凉,至少曾经这里还开过几家咖啡店和一家礼品店,门口挂着“closed”标志。
“这里曾经有家礼品店——”时敬之指着门口past and present的门头,他可能是想找什么话题,缓解一下自己的心情,于是继续解释:“是一对老夫妇开的,里面会卖几十年前的明信片。”
他也不管有没有人在听,就为了吸引对方注意力,更大声、更清晰地讲:“……不过都是卖死人的明信……不,我的意思是,卖的明信片的主人,都已经不在了。”
“邮递员会定期清理那些邮筒里、信箱里、长期不被人收走的明信片,退回给邮局,很多人已经离世,也再也收不到这些东西……时间久了,慢慢地这些信件就会被流通出来,当做垃圾扔掉。”
“我小时候他会用火苗烫我。”他看着门头,没头没尾地说:“就是贫瘠的村庄里用的那种火炉子,他会抓着我的手指头摸烟囱。”
“痛吗?”对方关切道。
“也许吧。”他说:“我已经忘了。”
也许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又或者这些话题触动了某些隐秘的心事,时敬之停顿一下,又若无其事地出声说:“那就说说我的第一份工作吧。”
“上课吗?”
“并不。”这次他否认。
“是在警卫处政治部档案厅。那个时候的第一部门还没改制。”
“档案厅的工作……是一份非常机密的工作。”他用了机密这个词。“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特工,间谍。”
“只是工作的内容五花八门。”
“我的任务是给接受电子扫盲计划资助的贫困方做回访。电话,邮件,通讯器……当然更多时候是电话,但是这根本不管用,因为留下的信息大部分是亲人的,朋友的,年迈的父母的,或者随便谁的,大部分人无法接通,空号……”
“如果生活对大多数人来说是悲惨的,那么对少数人而言意味着狂欢,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明白。”时敬之淡声说。
“和聪明人讲话就是这样简单。“老师轻声说:“富裕的通敌分子。”
时敬之笑道:“原来我在你眼中是这样的人。”
“我见过很多种人,他们的困境不来自于外界,而来自于自己内心的痛楚。唔。听说过富人的孩子容易成为盗窃犯吗?”
“盗窃犯。”他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显而易见的厌恶情绪,对方盯着他看了片刻,满意地重复:“是犯罪。”
“但是如果是我——”时敬之抬头很快地看了一眼门头:“如果是我,我不会起这个名字,叫fuer immer jetzt也许会好一点。”
他说的是“此刻永恒”的意思,他低声和老师介绍。
“你总是这么矛盾。”哪怕是这个时候,老师依然心平气和。
“您不是最了解我?”时敬之笑,他又沉声道:“我只是为了确认,他们在那里……”对方的眉间堆满狐疑,时敬之解释道:“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骄傲——”
老师皱眉:“被毁灭?”
时敬之很是羞愧地低着头:“我……”对方及时制止了他:“做你想做的事,嗯?”
他同对方对视一瞬,没有说话。
然后他们继续快速行走,几分钟后停到了一处建筑物前。
似乎是仍有很多疑问,对方很有耐心道:“四尺玉为什么没有爆炸?”
“一个玩笑。”时敬之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表情,有点像是撒娇:“我准备做点什么,一个恶作剧。Trick or treat。”
那一刻他的脸上笑嘻嘻,有些恶劣,有些狡黠,甚至透出扭曲的狰狞和亢奋,他忍不住一脸快意地解释说:“我偷偷换掉了所有的炸药。里面的原料……生物变异初期,很多航船失事。它们撞击冰山、鱼群——大部分船体受到了猛烈撞击,油箱爆炸,船毁人亡,电磁导航仪失灵,那时候人们以为是北冰洋地区的磁场紊乱造成了干扰。”
“但是后来科学家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船体经常会发生二次爆炸。”
“他们在事故现场的海洋生物体内提取了某种物质…这没什么奇怪的,生物变异以后,很多种海洋生物体内产生了一种新的化学物质…那是一种类金属。”
“而最先研究的人认为,这种化学物质极其不稳定,在受到剧烈撞击后会极速反应产生气体,引发爆炸。”
“但是它还有一个作用。”
时敬之看着白塔的方向,晴空万里,他被晃得刺眼:“光。”
他被刺眼的光晃到,于是避开一点,快速打开门。
非常奇怪的,这里不像是海景房,显然像是高科技实验室。
时敬之推开大门上的保护层,有些地方被锈住了,他用了点力,“咣当——”一声,他放下手臂,如释重负地松着肩膀说:“真像是期末考。”
对方冲他投来询问的目光。
时敬之耸耸肩,继续开启大门,门口的检验装置依次扫描他的瞳孔、耳朵、鼻子——
"咱们是不是见过面呀?"等待检查的间隙,他随口道。
见对方一愣,他笑着说:“我们期末考之前很喜欢给教授讲笑话。”
对方似乎提起一点兴趣。“嗯?”
“欢迎来我家。”时敬之推开门,继续向里走,却没再讲那个冷笑话:“刚才说的那个类金属,单纯的化合物左旋右旋交替排列,但是它在光的长期照射下会合成同素异构体,这用肉眼无法分辨,是用旋光仪测出来的。”
“那种单纯右旋合成的类金属,是最好的信号屏蔽仪器。”时敬之说:“旋光性不同——”
“啪、啪、啪——”
“真是精彩。”女人轻轻拍拍手掌,称赞说,“所以现在,整片斯图卡拉群岛已经陷入了混乱?”
她静静看着这间新奇的屋子,白色的墙壁,狭长冰冷的走廊,屋内摆满玻璃器皿和操作台,连接着无数红色,蓝色,绿色夹杂的电线。而在最上方,是几面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大屏幕。
时敬之垂着眼,轻声说,名流政客,优秀校友,所有你可以想象的人…他们今天都会到场。
似乎是为了验证他说的话,也似乎是为了见证某些人的死亡现场,他随手按下房间按钮,随着一阵嗡嗡响声,墙壁上出现几片巨大屏幕,紧接着,整片大屏幕上开始呈现出葬礼的景观。
对方哑然:“怎么做到的?”
“通讯有延迟罢了——”时敬之抬头,看到屏幕的那一刻,他再次白了脸色。事实上,他似乎一直在强迫自己盯着那面屏幕看,但是却最终别开眼,仿佛无法忍受某些巨大的痛苦般绷紧全身。
他的这种逞强落在女人眼中。很是狼狈。
“真是……”时敬之哑声说道:“抱歉……真是难看……”
可是他这样说,女人反而释然般露出微笑,紧接着眼中的猜忌化为悲悯的苦楚:“哪怕是最无情的机器,对生命的流逝,总要怀有恻隐之心的吧。”
时敬之不知道有没有被安慰到,他苦笑了一声。弯腰脱下鞋子。
可能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安全区,时敬之有点无所顾忌,他只脱了一只就不耐烦地踢腿,把另一只甩掉。鞋子不受控制地撞墙上,东倒西歪,他却突然被解放似的,直起腰,伸伸腿,甚至还半个懒腰。
女人只是站在门边,静静打量这间屋子,甚至还后撤一步。
她一直没说话,时敬之有点奇怪地回过头,“啊…抱歉”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非常罕见的不安,可能是觉得自己有点原形毕露,他的视线一直追随在对方背后那片狭小的光亮空地上,他局促地笑着,“这是我偷偷买下的地方。”
他没有放过对方的一丝一毫的表情,当对方静止不动了的时候,他甚至有些害怕。而当他发现对方并没有对他的放肆行径感到不耐烦,他又松了口气。
“哦——”对方突然冲着屋内的屏幕叫起来。时敬之心跳加速,不过对方终于迈进一步。
“咔咔咔咔——”一阵断断续续的声响以后,屏幕黑了,这代表电磁干扰器已经起效。
“这说明屏蔽仪起效了。”时敬之松了口气。
他很高兴,也不顾地板凉不凉,光脚走入屋子,快速来到屏幕前继续操作,不间断的说:“很多年前——这应该算是德尔菲诺历史上的一件秘闻……或者叫丑闻。科研工作者们为了拓宽生存空间,选择探索宇宙以及开挖地下基地作为基本途径,但是后来他们因为资金问题和科研理念出现了巨大的分歧……但是其实更根本的原因是他们太急功近利,理论已经完全脱离实际,但是求生的渴望已经大过一切………这股狂热又紧张的末世危机感后来波及各大区域,甚至出现了多次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冲突、群众游行伤亡、校园暴力事件,而把这件事推向风口浪尖的催化剂……某次航天计划失败了。”
时敬之动作很快,但是他其实有些磕磕绊绊,动作间也不甚流畅,有很多下还按错了按钮,于是他逞强般加快速度,手忙脚乱地盯着进度条:“由德尔菲诺大学当时的院长西蒙牵头的某项航天计划失败了。
西蒙本人能力出众,而他又出身名门,是圣西蒙家族的后代,在师生乃至整个德尔菲诺的上下流社会都极有威望。而他有个致命缺点,他太急功近利,甚至拿出来很多不切实际的理论模型,最终造成航天器爆炸,空间站中的航天员无人生还——那都是德尔菲诺大学里最优秀的毕业生。
事实上,学校各大成员对西蒙的独断专行早有微词,更不要提付出了如此惨痛的代价。
他们都是西蒙的小白鼠,让他们上天只是为了证实他那些和经典物理学、现代物理学完全相悖的异端邪说——这种草率行径无异于让他们去送死。
学校里最先爆发了巨大的游行,紧接着航天专业的老师和学生集体出走,而各大学科之间的矛盾更是激化到了极点,约书亚大学联盟的成员大学不得不缩减自然学科的建设经费,甚至删去了课本中的各种资料和敏感字眼,接踵而至的便是书报印刷业的大审查,紧接着便是对宇宙哲学和宇宙学科的大批判——经典物理学和现代物理学的根基均被撼动,连根拔起,事情再恶化下去将是整个人类的灭亡——如果宇宙中没有逃离的家园,我们将会去往何方?”
“甚至再深层次一点,西蒙事件让人真正恐惧的一点是,所有人将会触摸到更加撼动内心深处、甚至让人崩溃的问题——如果孜孜以求、尊为信仰的自然科学理论全都被证实是假的……那宇宙中是否真的存在一个上帝?”
“民众的激愤和绝望已经成为浪潮,不可以再继续探究下去——”时敬之盯着屏幕说:“只要人还活着,只要人还在追问,就不可以把答案说出来,必须饮鸩止渴般延缓探究的速度……所以他们封存了书籍……而这件事情,以西蒙负罪辞职,火烧图书馆告终。”
“看吧,多美的景象啊——”时敬之满眼嘲讽地说:“据说这是西蒙的遗言。图书馆燃起熊熊大火,他在火中大笑着跳华尔兹,最终葬身火海。”
“我竟然说了这么多——抱歉。”他长叹一口气:“其实他去世前有一个宏伟计划,在德尔菲诺底下埋藏了一间实验室,曾是世界上最大型的粒子物理学实验室,它的内部深藏着一个升降机,曾经整个机构位于瑞士日内瓦西部接壤法国的边境,作为机密机构,它拥有一整套完整的自爆系统——”
“那间实验室蕴含的能量——足以将整个德尔菲诺大区夷为平地。”
“只是西蒙死后很长时间,没有人知道实验室应该怎么开启——”
时敬之轻声说:“看吧,多美的景象啊——”
*
这应该是一副非常惊险的、令人振奋的场景——
时敬之不说话,他快速地开启其他仪器,各种仪表开始动作,压力表、液位计、放空阀、增压器等多种仪器进入满格状态。
紧接着,他很是耐心地等待进度条灌满,很快地,一个推手装置自控制台下方升上来,女人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她的呼吸开始加快,眼睛紧紧盯着时敬之抬起的手,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
他却毫无所察,再次梦游般陷入某种失神的状态中了。然而也只是一瞬间,他很快反应过来,解脱般快速展示出升起、停稳的推手中控台,因为太疲惫,声音里透出很深的厌倦:“这个……这个就是德尔菲诺地下爆破系统的控制按开关。”
时敬之的手按上推手,他用一种仿若吟诗的声调将刚才的话重复一遍:“看吧,多美的景象啊——”
*
十分钟前,“您说什么——?”
郑泊豪话音刚落——
“不好了!”咣当一声,一个工作人员推门而入:“电磁干扰!卫星通讯、无线电通信全部出现紊乱!东部地区电力网络全部中断!”
时约礼的眉心拧了起来——
他警觉回头,快步走向窗边,面色凝重道:“这是怎么回——”
“演习!”郑泊豪推开贵宾室大门,走到全黑的大屏幕下方,厉声道:“按计划行动!”
说完转身冲贵宾室里的人语气坚定道:“您跟我们走——”
这座海岛周围全部被监控器包裹起来,一行人脚步匆匆,穿过铺设红毯的回廊,走在最中央的时约礼显然不相信:“什么演习要这么……”
“您现在看到的都是假象!”郑泊豪语气飞快地说:“来不及解释了!现在看到的全都是演习!我们利用了最新的投影技术来进行计算机磁记录技术在官方现代化军事理论模型重塑在造方面的应用!请您相信我们!”
兴师动众………
时约礼微微张着嘴巴,两人大眼瞪小眼。
“是不是感觉很有共鸣伯父?!就是那种走过战场的心悸的感觉——!”郑泊豪最先反应过来,他丝毫不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并且秉持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原则继续为自己刚才的话画饼——似乎是为了印证这点,郑泊豪抓过TINA、夺下墨镜、硬塞上脸,因为尺寸不符非常用力地戳了自己的眼珠子,但是他需要绷住脸色,并且为了甩锅轻易把只想混吃等死的下属卖了:“您以为的墨镜其实是最新型的军方电子产品!我们正在进行监控!”
“没错!”TINA心道去到哪山望哪山、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跟着参天大树我就当小草、跟着甩锅王我也当个印度大娘的原则迅速把这个饼磨圆:“您刚才在屋里看到的那几个庞大的机器就是最新的场景模拟装置!”她挑了几个关键词:“脑波联动!极速传输!物联网技术精准定位!有效提高军事工程实施效果,提供更优质、全方位的服务,给人身临其境死翘翘的体验!”
说到这里时约礼终于有点触动,他毕竟是从事电子扫盲事业的人,最早期时还爱用虚拟系统造玩具哄孩子,TINA还在继续解释:“大数据实时监控、信息挖掘,采用最尖端WSSB技术提供动力引擎……”
时约礼的面色渐渐放松了,然而表情又逐渐凝固了,TINA感觉有些不妙,果然不出所料,只听对方问:“WSSB技术又是个什么……”
“军事机密!”郑泊豪大手一挥把TINA拽到一边,威风凛凛面不改色道:“伯父,作为一名光荣的德尔菲诺大区联合政府部门工作人员,您一直是我的榜样,您无数次以身作则、深入险境,成为我心中的英雄,我一年级第一篇作文就是抄的兜兜的,名字叫《我的父亲》,他那挺拔正直的脊梁——啊!我到现在还记得,并为此感到动容——”
时约礼的脸色终于变了。
*
“地狱存在于我们的脑海之中。”
时敬之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了一下,对方下意识猜测他到底怎么想的,然而紧接着时敬之就笑了,“…好在我的确猜到了。你看,多好,有罪过的人应该下地狱。”
“你以为我很痛苦吗?的确痛苦。”时敬之笑道:“如果看到自己的毁灭也算痛苦的话,那我的确痛苦,因为我看到了一种非常难以忍受的枷锁,裹住人的灵魂的枷锁,这种枷锁不见得多么高明,却非常诛心,但是好在我要把它打破,他们的末日,就是我的明天。”
他说着,竟然就伸出手按在推拉开关上,毫不犹豫地一推到底——
*
同一时刻。
“咔啦—咔啦啦啦——”
接连不断的电流声和电子设备崩溃声齐齐炸响,紧接着明亮的大吊灯忽闪明灭。
破败的无人教会旁,从遥远的某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破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