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航道已偏离,请在适当位置停止,重新规划路线。】
通讯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音量比上次大了不少。
“你他妈的……!”闻命说:“你嘴里对我就不能说句实话吗!”
他裹住对方袭来的手腕,掰着时敬之的下巴恶狠狠道:“我在弗洛仑的船舱下发现了信号屏蔽仪!是你搞的鬼吧?”
他感到手下的人剧烈一抖。
我赌对了。
他想。
“是你干的吧……是吧?故意让我生气……惹怒我……制造那么多误会?是这样的吧?”闻命用演戏般的口吻问着,他对逼问时敬之如此执着,力气大到在对方的脖颈上留下一道血痕。他盯着那道挤压出的淡粉色淤痕,然后是下巴,再到颤抖的嘴唇,真是烦得很,对方总是可以用冻死人的声音说一些让人郁闷的话,然后露出一些谁都看不懂的表情……
闻命心猿意马地想。他像是被蛊惑了,烦躁地吻他。
如同不足够似的,他吮吸着对方的唇瓣,唇舌在上面滑动——又来了,他想,对方总是这样,露出一种不耐烦的、厌倦的表情。我是在轻薄对方的,是吧?
就像是犯罪,是吧?
不管重复多少次亲吻,他都带着一种乡下人进入大都市的自惭形秽。
他盯着时敬之的脸看得入神。
时敬之的确像是被羞辱了,那种羞辱简明扼要,他的脑中有一瞬间是完全茫然的,然后他听到对方用不寒而栗的声音说:“你是故意的,对吧?”
时敬之的喘息停住,他呆滞地随着对方的动作向上方看去。
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他自己的手臂,时敬之在微微发抖,他很想挣开,但是在角力间,手还是被闻命硬生生掰开了。
对方指着他手里的钢笔说:“这是那个相框吗?”
闻命看到了三人的全家福,他记得时敬之还把这个相框打开,放出了虚拟系统。
这像是瑞士军刀,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听过一句话吗,时敬之?如果弹匣装的太满,负责把子弹推出的弹簧会被压扁,这样一来,拱弹会不流畅。”
“一个人如果太满,他就要爆炸了。”闻命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无视他的抗拒:“到现在也不肯和我说实话吗,时敬之?”
“闻……闻命。”时敬之似乎终于败下阵来,他说:“我要喘不动气了。”
*
一小时前,斯图卡拉海岛航空港停泊处。
TINA早已落地。此刻正搭乘舰艇前往目的地。与她同行的男士在车站同她告别。
这一路他们有一搭没一搭交谈,竟然也说了不少话题。当然,大部分时间都局限于社科、生活,还有绕不开的亲子关系,于是他思索再三,在女士好奇的眼中欲言又止道:“这次行程,我其实是为了我的儿子,我准备去北欧。”
“北欧?”
“最近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他很是务实地说:“所以我决定亲自去一趟。”说完他乐观地笑笑:“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TINA没有窥探隐私的癖好,更不要提对方不主动多谈,不过,那人对她的工作很感兴趣。
在旅途中,TINA女士说:“我的上司对着我们女士还是很仁慈的。”
“这难道不是应该做的事。”男人板着一张紧绷绷的脸——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通讯器,似乎还是没有从某种重创中恢复过来。
见TINA一脸茫然,他又硬邦邦地补充:“这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
“你一定是一位非常体恤下属的上司。”TINA笑着说。
她非常细心地发现,对方的通讯器没有响动,他发送所有的信息都石沉大海。
这个严肃古板的男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种东西叫做对方已将您加入黑名单,他固执而孜孜不倦地发送着信息。
也许是气氛太过压抑,TINA主动挑起话题:
“您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这份工作吗?”
“什么?”
“当时我正在警务处政治部档案厅入职。”TINA轻快地说:“说是入职也不绝对,毕竟我还在打工。不过很凑巧,我的上司当时也在轮岗,他年少成名,虽然年纪比我小,却已经提前入职很久,岗前培训都已经结束了。彼时我还是研究所的学生。但是您也知道,即便是博士,如果出生于平平无奇的家庭,那么也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我们讲教育的目的就是认识自己,可是更多的人依托它改变命运…
我也许稍微幸运一些,我没有出生在资源贫瘠的边缘地带,然而我冷门的专业依然让我处处受限,于是我被打发来坐冷板凳值班。”
TINA女士当时的确有点懵,作为一个天天泡实验室加班的社畜就被这样发配到拿男人当畜生使,拿女人当男人使的档案厅。
事实上,档案厅平日里是不对外开放业务的,只是那段时间辐射变异生物异常增多,因此警务处业务匆忙加重,档案厅临时成立变异生物防控中心,抽调专班人员日夜坚守。
带领TINA进门的是个中年男人,他看到TINA纤细的身板,目光游移不定,最后落在对方天真茫然的脸上:“你们研究所…派你来?”
TINA说:“啊?!哦——嗯嗯!”她用力点头
“我们这里——”中年人欲言又止:“我们需要加班——”
“这个我知道。”TINA说:“来之前告诉我了!要夜里加班,二十四小时开机随叫随到,我在实验室做实验也是会通宵的,平时待到十一点是常态,所以没关系!”
那人没再说什么,只是走一步看一步,频频回头带她认路,最后笑了笑:“又来一朵金花。”
“我们的工作很累。每天早晨6点上班,中午十二点吃饭——”
男人颔首:“是的,我了解,是去食堂对吗?”
“啊不,统一的盒饭。然后中午统一派人去取,我们坐在屏幕前吃,吃完了不休息,继续排查。”
而那天TINA人生地不熟地好容易摸到指挥中心的大门,凳子还没坐热乎,就被推门而入的人叫去帮忙。
“大家下去搬物资!物资来了!”
TINA踩着高跟鞋跑在后面。
“不。”带她进门的中年人笑着对她说:“不需要女士,这是男人们该做的事。”
“这可是我们的金花啊,得好好保护!”TINA环视一周,整间屋子里她是第二个雌性生物,连墙角趴着的蚊子都是公的。
警务处当时还叫警务处,没有因为《国际命名法修订案》的出台而改名叫“公共安全与巡逻区管理局”,警官依然叫做警官,不叫巡逻官。
“我的搭档就是我后来的上司。我叫他哥,后来才知道他比我年纪小——当时他已经是我们的小组长。”
“但是最后,我还是没呆太久。作为金花,我完成了一个月的指标后就光荣下岗,走的那天组长追出来送我一袋水果。”
“就是那种同事分发的水果。”她吐了吐舌头:“我本来是留给他的,那时候我在准备一篇大论文。”
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男士的预料,有一瞬间他露出了非常严肃的表情,如同在讲“怎么可以熬夜不注意健康”,但是很快他忍住了,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应该的。”
他并没有说什么是应该的。但是TINA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前方车来,TINA拿起包,戴好墨镜,把这个故事讲完:“他帮我盯了一整个星
期的夜班。”
TINA拉开车门,轻松道:“祝您一路顺风。”
*
时敬之很快反应过来,他感觉很荒谬,却只是礼貌性笑笑:“你……终于发现了?”
“哦,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到了斯图卡拉群岛附近吧。”时敬之歪了歪头,晃了晃手中的东西。
闻命现在才看清楚,那是一支钢笔,时敬之的目光落在上面,他抬起头,对上闻命的眼睛,突然笑道:“你带我上岛那天。”
那是闻命带他上玛利亚岛那天,他们经过此处码头,时敬之看到了时约礼的公告信,晕了过去了,于是在这里耽搁一会儿。
“我让你去买热可可的时候,随手开了附近的电台截断仪器,说实在的,这台机器好多年没用过了,是西北海岛的电磁波中继站,我一度担心它不好用。”
通讯器这时候又发出报警响声。
【距离终点3.1海里。】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时敬之低声说:“syren.”
闻命目光微微一变。但是紧接着,他竟然笑了。
也许是那个笑容太出乎意料,时敬之移开了目光,“你的军方电台也不知道好不好用……应该是没什么用的,不然白白废了我的通讯仪。”
时敬之叹息道:“如果不是我隐隐约约感觉有问题的话……我可能……我应该从什么时候开始讲比较合适——”
“什么时候知道的?”闻命沉声说,他看着时敬之,对方这时候的呼吸还是和缓的,他避开了自己的目光,看着远处。
“大概,是那天喝酒的时候。”时敬之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差不多是喝酒的时候。他那天的反应非常奇怪,一开始我只是非常怀疑,但是并不确定。他和我说,我知道你的答案了,我并不是很明白——”看到闻命疑惑不解,时敬之非常好心地解释:“是…曾经做过的一道题,他猜出了谜底,但是我并不确定那个谜底到底是不是他想要告诉我的那个…因为我并不确定他是否知道题干的真实含义。”
“而第二天就传开他身亡的消息,媒体大肆渲染、而我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所有的死讯都来自间接的讯息……从那一刻开始我的心底更加笼罩了一层阴影。”
“于是,我去了档案厅。说实在的,那几天我的情绪和思维都不在状态,很多事也想不清楚了。我曾经在档案厅工作,所以熟悉那里所有的流程。”
“你去查了他的社保缴纳记录?”闻命皱眉。
时敬之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忍不住鼓了下掌:“你的思维总是这么单刀直入。”
然后他紧接着否认了:“如果是身故的确需要变更社保缴纳手续,注销一系列账户,而在国际电脑系统普遍被攻击瘫痪——尤其是内网系统频繁瘫痪以后,变更手续需要相关人员携带死亡证明和相关证件现场办理,而据我所知,当时他最亲近的家人们都在东太平洋区的实验室,而他剩下的,最亲近的上司、下属——”
闻命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和TINA。
“显然我们并没有去做这一切。”时敬之长叹一口气:“其实也没有必要这么麻烦。从头来过,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证明他已经死亡。”
他看向自己手中的钢笔。如果再仔细看,会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因为那支笔里藏着一张全家福的合照。
但是他去了档案厅。
闻命下意识想。
他应该是去查了自己的生平,或者说是郑泊豪的相关记录,无论是纸质版还是电子档案,警务处档案厅,曾经那就是一个机密部门,所有的大数据都可以存档,每个人的人生轨迹都可以被细化为数据,而时敬之从这些细节中发现了蛛丝马迹……
“但是你们所有人都想错了。”时敬之却突然改口,他摇摇头,看着远处再次绽放在天空的花朵说:“我去查了一下两年前的行动记录,然后发现了一些很不一样的东西。”
两年前。
闻命的目光凝聚在对方脸上,明灭不定。
时敬之看着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是他淡淡开口说:“两年前有一次行动,内部表现优异的人可以获得提拔,那次行动说不上来是好是坏,虽然重创第四象限,却让核心人物逃脱了。”
“因为小豪一直想去做巡逻官,所以那次行动由内部推荐他担任分队指挥官。”
“那次行动小豪表现优异,他后来告诉我是因为有贵人相助。当时我受伤了,也没有仔细去听他讲的话。而因为一些别的原因,我逐渐退居二线,于是我更加有意无意地避免接触到前线的信息。
但是前一阵子我终于慢慢回忆起他当时跟我说了什么,于是我去往档案厅,查找我想要的答案,我果然没记错,他在行动前得到了一份绝密资料,那段时间他和那个人联系非常密切,而很多的信息都是通过电台发送的。也就是说,他有一个信息联络员。”
时敬之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现在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所以后来我就猜想,你应该是和他们达成了什么约定。”
时敬之平铺直叙。他问:“我比较好奇,你和别人联系的时候,都是用电台吗?”
闻命微笑,忍不住向他投来赞许的目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时敬之问完了,却又飞速换了个问题:“为什么觉得自己会被信任?”
闻命忍不住摇摇头,又笑了一声:“应该是从来没有被信任过才对。”
他们两个似乎都忘记了某些荒谬的仇恨的存在,就这样旁若无人地你一言我一语。
时敬之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好像很久没这样平静地同闻命讲过话,更不必说,连笑容也变得罕见。
闻命想看的更加清楚一些,他就这样转过身,
“我是和他们达成了约定。”闻命看着他的笑脸,突然说:“我的条件是,不可以告诉你。”
说实在的,闻命的模样很不好看,跟体面更不相干,他现在的模样有些许狼狈。
时敬之点点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点,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轻声说,“我知道了。”
“我暗自猜想,你应该是通过某种方式说服了岛民,然后邀请他们去参观一下葬礼。”他用了“参观”这个词——”
“四尺玉应该是某种信号——四尺玉——四尺玉的配方,是小豪给你的?”
闻命笑着叹息一声。他说:“你很聪明。”
“谢谢夸赞。”时敬之继续看着远处的海平面,这个时候距离海岛已经很近了,闻命可以看到明显的建筑轮廓,那些尖塔一样的白色建筑似乎还没完工,只有一大片高耸入云的骨架。
闻命盯着那个白色的尖顶,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问:“这就是你说的信号塔?”
似乎是为了验证这一点,时敬之手腕间通讯器信号满格,发出尖锐的电子音迅速报时,滴滴声轻易吸引了四周目光。
【距离终点还有2.1海里。】
不同的目光落在那个不断闪烁的绿色数字上,时敬之顺着对方的目光,抬手指着远处的白色塔尖说:“我们的目的地就要到了。”
船在这个时候猛烈晃动了几下,闻命身后传来一阵轰鸣,他的余光捕捉到船下的装置,闻命又忍不住回过头来问:“你在弗洛伦的船上装了信号屏蔽仪?”
时敬之不说话,只是笑着承认这个答案。
闻命便继续猜测:“虽然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是弗洛伦的船上装有信号屏蔽仪——结果要么是他被电磁干扰,葬身鱼腹,要么是抵达目的地,而举行葬礼的教堂已经布置好场地,准备瓮中捉鳖——这个也和我一开始的设想差不多。”
“但是第一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我倾向于第二种。”
“尽管你早已经放置了信号屏蔽器,但是也许你也已经设定好发送给他的信息,例如建造了虚假信息的伪发射站——”
他见到时敬之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脸上,于是继续忍不住道:“事实上我也验证了这一点,联合政府在这里竟然也建造了信号塔——这让我感到惊喜。”
闻命也忍不住笑,他甚至有点无可奈何的意味,猛然把脸埋进双手中,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他抬起头来,冲时敬之继续说:“我以为我从来不能和你这样平静地对话。”
时敬之的目光微微变了,闻命心里一僵,但是也只是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他的表情迅速收敛。
闻命感觉现在开口有些艰涩,他主动找话题说:“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在这支钢笔的末端,有个带ID的便携式晶片终端机。甚至里面发出的每一颗子弹上——如果你们喜欢这样叫它的话,也有一个生物识别晶片。”
“嗯?”
“你可以相信我。”闻命缓慢地说,然后他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可以……你可以试着相信我。”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应该很大声,鼓足勇气,但是嗓子似乎被堵住了:“时敬之……”
他又叫了一声,“时敬之……”
“我知道你想保护你的家人,朋友,我也知道你有多么心软,但是我想告诉你,你可以多相信我——”他目光沉沉地说——尽管他在试探,甚至还捕捉到了自己语气中难以言说的颤抖——我在紧张,闻命想。
然而时敬之却还在沉思,对方的话似乎被他听进去一些,于是他也跟着神游,那些看起来平静温暖的瞬间,仿佛都化作碎片,残存在他荒芜的记忆中了。很多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真假,那到底是自己的臆想,还是真的存在过的瞬间。
曾经他可以记住所有的一切,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其实已经很难从自己那些漫长而细微的记忆中挖掘出彼此当初最最清晰的模样了。
“你在想什么?”闻命感觉嗓子被堵住了,于是他悄悄吞咽一下,舒缓僵硬的脖颈,忍不住冲他又走近一步。
时敬之回过神来,他静静看着闻命关切的眉眼,又别开脸沉默了半晌,淡淡道:“想以后。”
然而这句话不知为何触动了闻命,他的面孔甚至很不自然地扭曲起来,然后大步走来,在时敬之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拧住他的手手腕又抬手抚起他的下巴重重吻下去,很快地,他整个人冲撞般压在时敬之的身体上,因为力度太大,他们的上半身甚至倾斜出栏杆以外。
“……!”
“你在想什么——”闻命喃喃地说,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冲着时敬之重重吻下去。
他歪过头,盯着对方手中的钢笔,忽然笑起来:“你知道那个说法吗?现行的枪支登记制度出来以后,所有的枪支内部都有内置芯片,它们可以和数据中心联网,所有的开枪记录都会以秒为单位被记录于资料库中。
所以人们可以清楚地知道,是何人以何种速度击杀了另一个人,而资料库里的那串数字,会被刻在逝者的墓碑上————”
他很想说得温情一些,可是声音却嘶哑到发抖。
时敬之浑身发冷,他忍受着一阵又一阵那种仿佛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搅动:“十分钟……”
仿佛触动了某种禁忌而隐秘的心事,他喘息着说:“十分钟………”
闻命骇然。
对方确认的声音如同自虐,清晰而温和地散在雾气中,将他们紧紧包裹住。他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后不约而同般,回想起那个残酷的夜晚。
思维变得很迟钝,大脑皮层中的褶皱仿佛全部消失了,只有湿润的呼吸在空气中困难地弥漫着。
闻命无声地露出笑容,和对方靠得更近一点。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将要在逐渐凝固的海雾中接吻,可是事实上谁都没有动,仅仅是对视着,在目光相接的刹那间屏住呼吸。
“我曾经以为——”闻命继续开口。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他想。可是他这样说着,非常随意地将对方的手牵引到左侧胸腔的位置,时敬之忍不住战栗起来,然后露出一个难耐而不堪的表情。
“我不知道人命为什么可以变得这么冷酷、漠视。以前我过得太混乱,每天都像是提心吊胆、贴着一面血淋淋的墙壁行走,还总是担心墙上会掉下什么东西砸到我。曾经有很多个瞬间,我以为可以暂时找个温暖的地方度个假,仿佛就可以把什么都忘了。又有很多个瞬间,我摸着这里的疤痕想——”
闻命盯着对方别开的眼睛,轻飘飘地仿佛在讨论不相干的事,可是他的思绪却飘回无数个深夜,在那个时候时敬之安睡在他身边,而他可以静静地隐藏在夜幕中,看他一整晚,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变得柔软。
时敬之的目光掩饰般静静落在脚边地面上,对方骤然抬起头来,闻命盯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道:“我曾经以为……那串数字,我以为是最好的墓志铭。”
他们的手指停留的地方有一块凹凸不平的疤痕,谁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时敬之睫毛颤动,他的目光有些复杂,艰难地别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闻命抢答说。
可能是话题太沉重,时敬之垂着眼,有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那个样子有点难堪,手指又冷又僵,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止住了,就一直抿着嘴巴,不讲话。
闻命盯着他的脸,又忍不住双手把他的脸捧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又怕说来话长,说的太晚,说的不是好时机,但是我忍不住想跟你说说话。”
“我知道你恨我,我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你有时候恨我恨的想我死……”
他不说还好,他一张口,时敬之原本平缓的表情瞬间冷脸。
“你能不能——”闻命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然而见时敬之油盐不进的表情,他好像又突然放弃了早就打好的腹稿,不由苦笑了一声,吧唧一口亲在时敬之额头上,又飞快将额头抵在亲吻的地方,同他四目相对,因为鼻梁太硬挺两个人都磕得很痛:“我如果真的死了……”
你会想我、回忆我吗?
时敬之如遭雷击,眼睛瞬间睁大——
闻命却不顾他僵硬的表情,扣住下巴飞速问道:“你能不能把你钢笔里晶片的ID号码刻在我的墓碑上?”
时敬之呼吸一窒,猛然把他推开,声色俱厉:“你在说什么?!”
闻命却抓着他的手不放:“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真的死了……如果我有一天出了什么意外,你也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个恶棍、滚蛋、低端人口,暴力和恶意的产物,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横尸街头——”
他越说时敬之的脸色越难看,然而闻命好像早就预料到一样,他一直说完了,然后大喘气,盯着时敬之,一定要一个回答。
可是时敬之一言不发。
闻命目光沉凝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又非常好心而洒脱地将他的手放开了,很是要面子似的给自己找补:“也对——是我说多了——这可能让你很困扰吧。”
他继续笑了一下,把脸望向天空,换话题说:“你刚才站在那里,我就在想,虽然也不知道该想什么——以前我的确想过,我们找一座海岛,吃整套海鲜套餐,岛上最好有黑脸羊和庄园城堡,这样周末我们可以去度假放风——”
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感觉自己有些胡言乱语道:“我也不知道,但是很多时候我告诉自己,以后都会好的。”
“听起来很不错。”时敬之很是沉浸其中地点评,那一瞬间他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如释重负的幸福笑容,让闻命全身僵硬,以至于眼睛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对方,紧接着,他的心跳、灵魂似乎都一起战栗起来——
那真是太罕见了,给他一种,这个人的确在为了两人以后美好的幸福蓝图而快乐的错觉——以至于他很久没有说话,去打断时敬之在那一瞬间的神游。
“桀——”一只海鸥从水面掠过。
紧接着电子提示音响起,【距离终点还有0.5海里】。
似乎是出现了信号延迟,另一声提示同时响起,【前方航道已偏离,请在适当位置停止,重新规划路线。】
时敬之很快清醒过来,他无意间看到闻命的脸,非常惊讶地捕捉到一抹失落的神情。
是我看错了吗?
时敬之下意识想。
闻命咳嗽几声,忍不住奇怪地说:“你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时敬之一愣,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出舱按钮,便只是眨眨眼,微微笑着说:“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
四十五分钟前,斯图卡拉海岛巡逻处十楼指挥中心,贵宾室。
“胡闹!简直是胡闹!无法无天!”
这里与其说是指挥中心,更像是一处被临时改造过的礼堂,椭圆形长桌摆在北侧,靠里的礼台上方悬挂着几个巨大的屏幕,随时显示出监控状况。房间内其他的部分全被桌椅占据,每个人面前摆满几个硕大的屏幕,散发着幽幽白光,这个模样有些像是多年以前未改制的警务处的模样了。
“昨天看了一部感人至深的电影,哭花了脸,没有卸妆,倒头就睡。”TINA一手调墨镜,一手指着红肿的眼睛,冲对面的人幽幽地说:“《凯尔特王和他的东方佳丽》,看吗?”
说完,飞速把墨镜戴上。
“……”
TINA翻了一个硕大的白眼。
在她身侧有几台巨大的仪器,四处没有落脚的地方,有工作员很贴心地为她送来一杯热水,TINA揉着太阳穴,皱眉道:“头好痛啊——”
“……”
TINA:“我专门下载了整整十个读书软件,全本购买了呢,那本不感兴趣的话,强烈推荐《血色海岸:野蛮老公和他的在逃小娇妻》《在逃诈骗犯:队长每天都在轰动全城》《蚀骨迷情:太太每天都在装柔弱》……真是很容易让人哭到花妆,流逝的水分敷三百片面膜都补不回来呢。”
对方:“………你是文科生吧?”
“保证让你声泪俱下、涕泗横流、恨不得吃一把布洛芬止住心痛——”TINA一把摘下墨镜,忽闪着血丝乎拉的眼睛瞅人:“看到我的眼睛了吗?效果怎么样啊?”
*
草坪上逐渐聚集了更多的人。阴风湿润,连视野都变得狭窄黯淡。
“弗洛伦——!”
奥黛丽从船边飞跑过来。
她大喊:“弗洛伦!”
从玛利亚岛到斯图卡拉海岛——如果是坐飞机的话,易捷航空的小型客机可能连一个小时也用不了。
但是坐船出海却不一定。
即便是普通的客轮,也要提前看好天气预报,规划好路线,避免与鲸鱼或是海鸟群相撞。
“我心里总是不安宁……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的罪,还是因为死亡的国度提前造访?我们的航行从一开始就不通畅……”
弗洛仑不耐烦打断她:“长老呢?”
这座岛屿处在北大西洋东侧,两边海流的交汇处风高浪急,奥黛丽理了理头发说:“长老不太舒服,还在船上……”
她摸着刚从舱壁发现的东西,心情起伏不定,在见到伙伴时急忙递出去,语气里带着慌乱和茫然:“…这个,我不知道……像不像那个魔鬼的装置?”
*
“我曾经在这里开辟了一片电台。”时敬之说:“北部的通讯并不好,而我的工作又负责帮扶边缘地带,所以我在这里开辟了一片电台——”
“什么时候?”闻命艰涩地说:”……什么时候?”
时敬之无声地看着他,他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却没有回答。
其实很多时候都是这样的,每当闻命想要去探究点什么的时候,他就望着远处,眼睛悟道似的久久凝视,而脸上会露出这种轻描淡写的,仿佛好不在意的表情,让人平添更多的忧虑和猜疑。
旁人再去追问,他总会神情寡淡地,无比冷静地垂首,所以旁人惯于仰望他,等待他的回答,在人们久久等待后,听到他淡淡发出几个单音,没什么的。仿佛没有什么可以触动他,打动他——有好多次,闻命如鲠在喉,那种被扼住要害的感觉非常不妙,如同猛兽被捆在绳索中,成为一具在海洋中忽起忽沉的,不知何时就会被一箭穿心的浮尸。
“我……”时敬之低声说,那样子更像是不愿意回答:“我记不太清了。”
“到底是——”
“你想去看看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