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命终于发现了时敬之的“不正常”。
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天时敬之不吃饼干以后,他去教堂做礼拜,那是种对主、对神明展示臣服和敬畏的最佳方式。等从教堂回到家,天都快黑尽了。
时敬之依然无比疲惫,看他回来了,也只是默默把头转向窗户。只有在闻命三番五次哄他吃饭的事,他终于转过身,一直看着闻命的脸说:“其实你很累的吧,闻命。”
闻命眼睛一热,忽然想把很多事告诉他。
可是时敬之只是非常宁静地看着他,甚至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时候是不是也觉得很孤独?看着你的表情的时候,我偶尔会有这种联想。因为好多年以前,我也很迷茫。我也会觉得累,像是在攻击四面八方一样,非常无助。”
“你也会觉得累?你为什么觉得累?”
可是时敬之摇摇头,没有回答。
“最近发生太多事了,我的头脑很乱,乱糟糟的。”时敬之说着,又要睡觉。
闻命忙不迭说好。
他觉得时敬之这个状态和他预料的万分不同,好像很多事一直在失控一样。可是接下来的很多天里,时敬之多次呈现出一种厌倦感,那已经超出了喜怒哀乐的情绪波动的范围,更像是一种非常抑郁寡欢的状态。
闻命特别压抑,很想带着时敬之出门走走,他说我们去走走巨人之路,去看看鱼怎么样?
时敬之终于提起精神,他冷静道:“下岛吗?我想去看看小豪。”
闻命的脸色瞬间僵直,他咬紧牙,脸上出现屈辱与愤怒夹杂的表情,时敬之平静地看他一眼,彼此心知肚明一般,他翻了个身:“我要睡了。但是你别再拷着我,我不想一睁眼发现自己又被栓起来了。”
他冷声说:“反正你永远也学不会尊重。”
“我不会!”闻命急切道:“我不干……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我…”
“我再也不想……”也不敢……
时敬之继续旁若无人地睡了。
他如此麻木,他也好像终于认识到在这座海岛上,他只能依靠闻命,可是那么失去控制,奇怪的、疲倦的、没有快乐的依恋之情。
闻命只好对着空气发誓:“我不会那么干了。”
紧接着,闻命无意间看到时敬之给奥黛丽展示他的全家福。
那是他们曾经一同看过的照片,艰苦朴素的研究员在深山中同自己的幼子合照。当时闻命还夸,时敬之肖似父母。
时敬之太寂寞了,奥黛丽曾经来这里找过他一次,被闻命撞见。闻命怒不可遏,拿出刀对准她,然而这并没有吓退女人,她神色张黄又可怖:“我要见他!”
“滚回去!如果你不想和弗洛伦一个下场…!”闻命感觉有人拉住了自己的手臂:“让她过来。”
时敬之说。
闻命心下一空,下意识看向他自己的肩膀,
时敬之已经很久没有主动靠近过他了,他正神游天外,时敬之又皱了皱眉,他神情冷淡,很不耐烦,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别让我天天自己呆着。
闻命愣愣放开了手。
“好……好吧。”他冲奥黛丽发火:“别做什么让你丢掉性命的事!”
“我的确不是妖怪。仙灵,好吧,那就叫仙灵……但是也无所谓。随你怎么想。”
“好吧好吧,其实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全家福而已,记录了我的童年时光,然而并不怎么美好……”
“他们还对着我妈妈咯咯咯乱笑,随便看到一个男人。就起哄说,亲一个!然后他们都笑了起来。我爸爸就跟他们打架,但是他自己打不过人家。我妈妈竟然不反抗,我很恶心,对着那群渴望人生获得救赎与成功却骚扰我妈妈殴打我爸爸的人感到恶心、对当地抱团取暖阻碍整个项目推进的人感到恶心、对那些目无法纪徇私渎职一味偏袒村民的巡逻官感到恶心、对我父母的软弱可欺感到恶心、对整个……”
他停顿一下,低声说:“我甚至对整个扫盲计划感到厌烦,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好似天堑,怎么填补都填补不上,我总是可以想起自己受过的苦、受过的委屈、被忽视的时光……”
奥黛丽阴阳怪气道:“扫盲计划,扫谁?我们这种人吗?咯咯咯………”
时敬之面无表情,他似乎容忍了女人的嘲讽,这太奇怪了,就在闻命闹心疑窦时,对方竟然按动全家福,整个屋子里的虚拟投影全变了。
哥特式建筑,移民遣返局。
闻命看到一个人。
上衣的风纪扣紧紧扣到顶端最后一颗,整件西装笔直挺括,不方便活动。那人拿了支笔,捧着本书同身侧的人快速低声交谈,黑色书封衬得他的手指更加洁白,像是干净的迪埃普的象牙。
“这批一共八十三个人,有二十三个女人来自红灯区。”
“真的会被遣返回家吗?”他低声讲话,声音里带点忧虑:“前阵子我看政策有变,很多人…也许一直被关在这里,短期几个周长期则几年,总不能一直这么关着…”
“这个问题…”那人含糊其辞:“这个问题,你先把今天的任务做好,改天再谈。你记住了吗?所有的东西带好了吗?”
“准备好了。”他说:“我练了很多遍了……好吧说实话我稍微有点紧张。”他叫:“明明哥,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说什么傻话!这有什么好跟别人说的!”对方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而他很不自在地缩了下肩膀,却最终没躲开。
“那我去了。”他轻声说着,拉开大门时,露出瘦削白皙的侧脸。
门后似乎有人在催了。
他眼里染了凝重,很快地看了外面一眼,躬身同对方告别,转身急匆匆离去时脚步一顿,他似乎犹豫了片刻,但是很快行动起来,身影消失在光明的走廊尽头。
他长高了。
闻命恍恍惚惚想。
那是十五岁的时敬之。
*
投影中,十五岁的时敬之穿着一身整齐的西式制服,慢慢走过他的父辈曾经为了贫民窟的黑户和妓女们建造的学校。那些古老的一栋栋房子都是史诗。
他曾经从出生开始就走过这里,走过了这里的每一个地方。
“我今天来的目的——”他走过地下一层,正对着女人们说:“相信你们也知道,我来给你们上课。”
这个时候他目光凝聚,一点也不胆怯,将全屋二十几个女人环视一圈。
这是一间干净到简陋的屋子,四周围满又高又逼仄的黑色栅栏,在四个角上挂着摄像头。正背对着时敬之的地方,高高挂起一张半身像,是圣西蒙做大主教时的油画,下方用古拉丁文写着“献给我亲爱的爸爸”的字样。
“保持安静。”他轻声说:“请保持安静。”
底下传出一阵阵讥笑:“你吃过世界银行贷款发下来的臭面包吗?!还是闻过下水沟里食物腐烂的味道?!”
她们扯他的领结、扒他的衣服,她们分工协作,有人抱紧他的腰,另外两个人脱他的鞋子,拍着桌子大声吼叫:“小弱鸡!”
“再来一次!”
“扯他的领带!”
“撕开他的衣服!”
她们越闹越凶,拍着桌子嘶吼,最终有人发现了乐趣,掰着他的嘴吻他:“老师!老师!我要渎神了!”人群里忍不住发出一声窃笑,这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所有人都笑起来,“保持安静!”他脸红脖子粗!在暴雨般的袭击中手忙脚乱:“保持安静!”
“停下!够了!不。不要逼我动手!”他的声音很快被人潮吞没。
同一时刻。屋子里传来尖叫。
一声怒吼,他掀翻了试图同他接吻的女人,按在地上。
那一刻他该是有些许迟疑的,但是模样很冷淡,那些温和细微的话语也更像是无力辩白:“我说的…我会动手的。保持安静,准备上课。”
那种毫不迟疑、冷若冰霜的态度似乎刺伤了谁,顿时满屋寂静,神色各异,他低身扶起被按在地上的女人,却被人一把挣开,同他擦肩而去。
身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我再说一次,”他站在屋子中央冷淡地拍拍腿上的泥土:“选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位置和方式保持安静,可以吃东西,可以喝水,可以去洗手间,但是必须认真上课,今天的课程主题是"女性独立与妓权保护协会",大家可以各抒己见。”
她们于是又七嘴八舌起来。
“你见过妓女吗嘿嘿?!”
“上过床吗?”她们说:“保护什么呀,就是因为总有那种想拯救我的傻逼,我才被抓起来,没钱赚的。”
“真要拯救我,那也是客人拯救我啊,他们把钱塞进我的胸口,你们却把我关进这里。”
以后她们叽叽喳喳,完全吞没了他的话。那也许说的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接下来高深的后现代理论和专业术语实在令人难以理解,于是她们不停打起岔,他说联合政府每年拨出61亿美元用于女性教育,她们问没见到,世界银行的贷款在哪呢?他说《在直布罗陀月经产品(免费提供)条例》中……她们打断他,直布罗陀是什么,他问直布罗陀海峡你们不知道吗?小学三年级第一学期的科学课会讲,曾经的古大洲分界线,她们吆喝:“我连一年级都没上完!”
于是他嗫嚅了一句什么,声音含混不清。
可是闻命在门外看清了,那是一句“对不起。”
后来他们又吵了起来,十五岁的时敬之忍不住声音嘶哑地嘶吼:“你们再这个样子!你们就得抄法案了!原本我不想让你们抄!”
“全球有超过6000万女性正在经历月经贫困。如果你们不想被遣返的话!就好好自己争取,自力更生,用劳动用双手创造自己的价值然后留在这里。”他说:“至少你们可以拥有使用免费的卫生用品的权利。”
画面暂停,时敬之看着十五岁的自己。
“这是我第一次做志愿者去移民局同人上课,如果这也叫上课的话。”他轻声解释:“每个周末去,那些年我一共上了五百多节课吧,如果算上后来出差做科普的讲座,可能是几万节吧。”
“原来这就叫上课吗哈哈哈哈!!”奥黛丽简直要睡着了,打着巨大的哈欠,一听这话瞬间不困了:“联合政府的教育真是魔鬼!”
“我准备了三十页PPT,原本以为可以讲完的,但是讲了五页都不到,因为她们不懂那些专业术语,所以我要不停解释,一开始我以为,我说的已经够简单明了。”
“其实每次的人都是新的,人员流动性很大,而且也不是特别强制性的课,有的人上一节来过,下一节就不来了,每节课都有新人涌入,然后他们会不停重复问一些东西,每次都要讲,重复讲,一遍又一遍讲。”
“后来他们告诉我,哪怕他们用尽全力,他们也没办法获得一片免费的卫生巾,因为他们没有户口,这就是天堑。”
“哇哦。”奥黛丽夸张地说:“你给syren就是这么上课的嘛?”
时敬之一愣,摸不准她的意思:“你是说……syren也上课?你们不是没有老师的吗?”
“鬼知道。”奥黛丽耸肩:“谁知道呢。你没给他说过?”
时敬之又是一愣,低声笑道:“他……他可能,我也不知道。他可能觉得,不太能理解吧。我这样的人……”
对方没有回复。
“挺无聊的吧。”时敬之按灭系统,轻轻笑道:“我从监控室里拷贝了这份监控录像,鬼使神差留了下来,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并不信仰宗教,却也总在心里留着一些渺茫的祈愿吧。”
“我当年…还是太年轻了啊…”他轻笑着,看了一眼趴在桌边睡觉的奥黛丽,将她膝盖旁滑落的薄毯捡起来,给她轻轻盖上。
满屋寂静,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奥黛丽彻底睡着了。闻命愣愣呆在门后,不敢上前。
那一个瞬间他其实想起很多很多事,光明街语气坚定和红头发女人说着“教育可以改变命运”的时敬之,画面中被剥着衣服却还是声嘶力竭科普法案的时敬之,屋子里轻声嘲笑当年语气有点落寞的时敬之,然后是后来,重逢后的,那个冷若冰霜态度疏离的时敬之。
他好像终于懂得了一点原因,又窥见了一些属于时敬之隐瞒着的、从未言说的过去。好像懵懵懂懂,懂了时敬之含糊不清的“对不起”,还有他逐渐平板下来的、越来越无情的面容,那些漫长岁月里的一次又一次口干舌燥精疲力尽的科普和碰撞,似乎一次又一次磨平了时敬之的性子和棱角。
你不曾埋怨过吗?
闻命愣愣盯着他想。他可以看到时敬之在屋子中的、笔直挺起的后背,好像从来没被掰断过、显得高人一等的后背。
你不曾后悔过吗?
谩骂,嘲讽,轻视,一腔热血抛出去,连个声响都听不到,就这么熬着,苦熬,苦熬,直到把心血熬干了。
你不曾动摇过吗?
他很想问问,遇到了我,那个曾经让你哭、让你愤恨、眼中流露出失望、被你叫做杀人凶手的我,你后悔、迟疑、动摇过吗?
他自己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闻命恍恍惚惚地想。
他对于时敬之而言,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他突然好怕看到时敬之心灰意冷的眼神,所以他落荒而逃。
接下来的日子里发生了好多好多事,虽然只有几天,但是发生了特别多的事。闻命来不及收拾自己的心情,日后发生的一切砸懵。
奥黛丽借走了时敬之的全家福玩,她好像终于不再排斥和恐惧“高科技”,而是把它当做一个手下败将似的玩具。时敬之走出门,第一次走向海岛中的人群,引来一大片喧哗,他终于见到了闻命的朋友们,时敬之虽然很颓丧,却一直在分心照顾闻命的朋友们。他甚至去看忘了受伤的弗洛伦,原话是不希望挑拨闻命和他的关系,影响两人的友谊,众人神色各异。闻命哄时敬之吃饭,然后他们又吵了起来。时敬之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打了闻命的脸,周围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当syren的小情人发小脾气。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令人咋舌,他走向神父,对方问他,“what is happiness”,他的眼里涌出热泪,啪地一声跪下来,低泣着说,可惜我不受洗。
那时候时间都被压缩加快了,明明没有几天,可是时时刻刻每分每秒都在鸡飞狗跳。
此后时敬之经常来到教堂和那个神父坐而论道。他们总是还可以快乐地交谈,进行轻松愉快的对话,这让闻命异常暴躁。可是他再也不敢对着时敬之强硬,哪怕一丝一毫。
消息传来、闻命撞开教堂门的时候,
“晃荡——!”
“嘭——!”
“啪啪”两声,门撞墙的声响和清脆的巴掌声奏出肆意的二重奏。
时敬之正骑在弗洛伦身上,后者脸上的巴掌印纵横交错,然而一副疯狂的傻笑的模样,正急不可耐地仰头献吻。
时敬之面无表情,居高临下拽着他的衣领冲一脸痴笑的男人道:“舒服吗?”
那眼神冰冷阴毒,仿佛看着一团死物。
他一边打他,一边诱惑他亲吻自己,闻命赶到时,他毫发无损,而弗洛伦已经被扇了三十几巴掌。
闻命被定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这一刻忽然轰鸣齐响,外面平静的悬崖之下忽然爆发出海啸山崩的雷暴,村民们点着了用于实验的烟火和炸药,四处是狂欢的呼叫。
高大的教堂拔地而起,哗啦一声,屋顶落下一块灰,直直砸在闻命鬓角,在地动山摇的震感中,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时敬之抬起头冲他望过来,嘴角微勾,他的声音含糊不清,但是闻命知道,那是一句——
“syren.”
背后传来一声温柔呼唤,闻命瞳孔骤缩。
那人见没人回答,便站在门口探身向里看了几眼,语带疑惑:“发生什么事了?”
事件发生于2085年某年某日,赫布里底群岛,玛利亚岛屿。
在高大的教堂中,在满头顶圣母圣子像的庄严注视下,炸弹与烟花接连炸响,红与黑的光影纠缠在一起,诡异的身影在互相靠近,互相靠近,黑色的影子纠缠不休。
就在这些不断晃动的、闻命的视野中,时敬之起身,一点一点向他走来,他还是笑,轻声念着,“亲爱的。”
他那个模样人见犹怜。身上的棉布衣服稍微汗湿了,有股清新的山野之息,透明布料紧贴住濡湿洁白的肌肤,勾的人想走近他,大吸一口,闻一闻他身上的气息。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那样轻微,可是闻命感觉到了阴森森的气息笼罩而来。
对方就这样一步步走近他,走近他,他失焦的眼睛看着远处纠缠的身影,看着地上逐渐扩大的影子,黑影蔓延,最终笼罩着他的身影。
闻命浑身僵硬,阴森肃穆的气氛向他袭来,就在那个头脑空白的瞬间,他又突然想起来非常多的事情。
他好像闻到了自己身上怎么也洗不干净的受伤时的血腥气和时敬之眼泪的苦涩咸味,伴随着他垂眼哭泣时含糊不清的“好疼啊”,他好像看见了光明街爆炸的瞬间,硝烟与血肉从此构成他一辈子的噩梦和怎么也躲不开的阴影,那都是野狗一样力图摆脱却怎么也挣脱不开的命运,他好像也看到了在振聋发聩的荡荡荡钟声里大学门口振飞的鸽群,而在那些鸽群中,有个身影冲着自己慢慢走来,逐渐显露自己的影,他半边脸高高在上面无表情,半边脸平和舒展温柔笑着,闻命看着那个画面,万千情绪奔涌于胸口,而千言万语融于口中,最终化作一声历经沧桑的苦涩呼告。
“父亲。”
*
那天扰人的声音响了大半个晚上,时不时传出激烈的撞击声,桌子椅子哗啦啦抖动,此后尽是失控的哭声,让人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