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分悲观主义者的观点认为,人类总有一天会被其他‘物种’超越。自然进化让人类选择了智慧,让毒蛇选择了利牙,不见得哪种动物更高贵。”
其实时敬之说话,让女人心中生出疑惑。他明明是个没有信仰的东方人,只相信现代的“理性、自由、公正、独立”精神,完全拒绝宗教,可是他的态度又显露出软弱的游移不定。
“可是你刚才还说,人类已经可以上天下地,仿佛拥有了神一样的能力。”
“但是没有人会是完美的吧。”时敬之懒散散地说:“也说不定,世界上总是有很多自以为是的人,拿着自己的经验指手画脚,轻易决定了别人的命运。我对命运非常厌烦,因为你无法抗拒。”
老师很困惑:“你也相信命运吗?”
“虽然我是个世俗世界里再疲惫不过的俗人,有些事并不仅仅是宗教信仰才有的专属,哪怕我不相信,我依然对无法预测的神秘事物感到无知和恐惧,那种担忧总是化作疑云笼罩着我,贯穿我的人生,即便是我抗拒,我拼尽全力,依然兜兜转转回到原点,也许这就是命运吧。”时敬之苦笑说:“也不知道您是否能理解,我其实想到了我的父亲,他嘴上说我们是现代民主的平等家庭,但是本人相当专制蛮横。他是一家之主,没有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
他这样说着,又看向特别孤寂的大海,整个人的身心沉浸在倦怠中,“我其实也很愤恨不平,我的母亲,看起来无比坚强、独立,无论是职业还是性格,都堪称雷厉风行的女强人,但是她却嫁给了我的父亲,从此开启纠缠不休的厄运。”
他这样形容沈方慈的婚姻和人生,“厄运”。
“她出身贫民窟,无父无母,依靠大学的资助金进入学院,成了优等生,又在学生时代遇到我父亲,一头栽进去。可是时家,哦,”时敬之对着困惑的女人说:“时家,就是我们家,一个我父亲嘴里的家大业大的大家族,毕生哲学是光耀门楣。”
女人于是便想象这样一种情节:“真是辉煌的浪漫。”
时敬之冷笑:“时家人并不接受她,连带着不接受她的儿子,也就是我。”
“可是后来我父亲选择了回到时家,成为一个时家的顶梁柱。”他没有诉说那些细节,具体是什么事,但是他说:“从那以后我母亲整个人都变了。我父亲成了她的仇人。因为他没有选择我们。反而成了时家的爪牙,试图让我母亲屈服,对时家人俯首称臣,三从四德,贤良淑德。”
“如此想来,当年我那样拼命,也可能是为了替我母亲争口气,不让她被别人侮辱,瞧不起,如果她有一个优秀的儿子,她的人生便也获得了几分荣光。在我长大后,我也经常会听到老宅传来的喜讯,也许是因为我冠了时姓,老宅的人也偶尔会发出,敬之如此争气的赞叹云云,然而我只有愤懑和不喜,他们越是感到骄傲,我越是不平。我也曾经讲,我再也不想努力,我不想成为一个光耀门楣的工具,在他们眼里,我是那样不值一提、被不闻不问,在我的人生奋力挣扎的时候,却又来强略我唯一的成果。”
“连带着,我母亲的,悲惨的人生,也这样被蹂躏、轻视、贬低到一文不值。”
“可是我的母亲却说,你为什么不可以想一想我?你为什么不可以为了我变得争气?变得优秀?让别人说不出口哑口无言?”
“也就这样,断绝了我选择的可能性。我没有多彩多样的人生,我必须在单行道上向前走,不回头,如此而已。”
时敬之说完了,就沉默了,然而他突然又愤愤不平:“可是她为什么选择呆在我父亲身边?!”
“我无数次,无数次,劝说她离开我的父亲,或者我父亲放过我母亲,可是我母亲这样委屈求全,被我父亲指责懒惰、不够圆滑、太锋芒毕露!我说他应该选择一个没有思想的,没受过现代教育的只懂洗衣做饭带孩子的女人,安分守己,没有思想,对他千依百顺,或者把一辈子的人生依靠在他身上,他不应该选择我的母亲,折断她的脊梁,让她如此痛苦如此不幸。”
“她每每暴跳如雷,抱头痛哭,却还是含泪屈服,呆在我父亲身边。”
“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别人口口称赞的优秀的女人,她代表了我对优秀这个词的所有想象,可是那都是假的,都是糊弄外面的人的,独立的女人吗?被婚姻束缚的女人吗?平等的女人吗?她也会对着贫民窟的女人嗤之以鼻骂她们娼妓。温柔这些事都是对着外面的人的,她歇斯底里的模样总是给我带来周期性的剧痛。”
时敬之终于发现了,在那些漫长的时光里,除却对沈方慈给予的些微温暖的狠抓不放,他还无数次、无数次压抑了对沈方慈巨大的埋怨和厌恶:“她好软弱,我不喜欢。”
他一副忧郁消沉,满腹怨恨的模样,女人奇妙地悲伤起来。
“孩子,”她说:“你在斯巴达式的磨砺中成长,你将成为一个英雄。”
她用她能够理解的定义来形容,只是靠想象了解,时敬之觉得斯巴达和他的过往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但是女人和他聊天时,他感觉十分幽静深邃,那样舒服,为了不破坏这份难得的宁静,他好心地没有出声反驳。
“英雄吗?也许吧。”时敬之的口吻含混不清,如同昏暗的、阴暗的浓雾。
他像是那些没泡好的果酒,发酵失败,醋一样变得酸溜溜。
“时间很晚啦。”老师说,“我们可以下一次再聊。”
时敬之努力打起精神说再见,只是依然神情恹恹,一点劲都提不起来。
他最近总是这样自顾自的、少言寡语地发呆,等老师走后,他将脸上残存的笑容收敛,目光直直地戳向所到之处。
也许他的心里又塌了一块——源自内心深处对母亲的失望与焦虑。
几日后,偏远的石头房外,传出一阵瑟缩的讲话。
“你是……”女人隔着一米的距离,对正在晒太阳的男人欲言又止:“你是真的仙灵吗?”
他闭着眼睛,不说话。
她忍不住伸手去触摸他,隔着衣服去摸,摸到一手冰凉,吓了一跳。
男人飞速睁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但是还没看清,他又飞速合眼,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
奥黛丽惊愕失色。
那天的场景深深留在她的脑海中,她一晚上没睡好,脑子里全是这个古怪男人。
一会儿是他□□地数落身上的伤痕,一会儿是他眼带戏谑、目含嘲讽地去亲吻弗洛伦的模样。
那个表情真的很古怪,可是还没等她看清,闻命就进来了!
被发现了!
奥黛丽下意识想,被发现了!
他一副阴郁森寒的模样,面无血色,身体瘦削,简直像是行走的骨头架子,真的很像那些宗教传说中生存在扭曲丛林里的仙灵。
偷食人类灵魂的仙灵。
太可怕了。
所以她哪怕再好奇,想要触碰他,也得隔着好几层布料,不然肌肤触碰的瞬间,他俩互换身体怎么办。
你是真的仙灵怪物吗?!你几岁的时候偷偷和人类小孩换了灵魂?
你的森林呢?你的树呢?
你不住在森林里吗?她自言自语,特别奇怪:“你吃人类的饭吗?”
她的这种好奇心一共保持了三十秒。然后她低下头,开始做今天的工作。
她没有想到,自己的举动突然引起了对方的兴趣。
对方的呼吸很平缓,动作也很缓慢,他只是轻轻扭过头,垂眼看向她手中的勺子:“你在做什么?”
“祈祷。”奥黛丽小心翼翼说着,把手边的勺子翻了个面。
那个动作非常机械。勺子正面朝上,然后她再反转过来,如此反复。
“你翻错了。”对方突然出声说:“你连着翻了两次。”
啊?!
她被古怪的男人盯了一会儿,就那么一直看着,奥黛丽坐不住了,一脸不安,手下的动作也加快了些许。
“我……”奥黛丽闷头翻着,突然停手,下定决心般抬头:“…你…你…你怎么这么吓人?!”
对方却神情恹恹,拢着身上的衣服,轻轻侧靠在墙边。
墙壁是很冷的,但是他就那么靠着,丝毫不在意。
因为太瘦了,衣领间露出蔷薇色的皮肤,他身上那些青青紫紫的痕迹淡了不少,好像也没再添新的,但是说不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加了更多,奥黛丽知道,那些男人总喜欢玩这种恶劣游戏。
不知怎么的,她心里生出一股古怪的情绪,想要靠近这个男人的情绪。她就那么踟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