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这次烧得有点可怕,闻命竟然一反常态,似乎准备彻底不管他的病,让他自生自灭,康复不康复的,他好像不在乎了。
他在置气。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在置气。
他从来没有对着时敬之这么冷淡过,他想像时敬之这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的渣男总得吃点苦头,他以前那么爱他,堪比傻子倒贴,上赶着不是买卖,他再也不要那么干了。
从此以后他应该不理睬、不接受、不上钩、不表态,以此来掩饰心中的绝望。
但是时敬之这次的反应非常出人意料。
他开始陷入一种漫长的、无比冷漠的寂静中。
怎么说呢,在他的眼中,闻命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事物本身,时敬之对事件背后的象征意义更加难以接受。
他有着非常理想主义的崇高信念,就跟他的校训、他从小受到的教育一样,他对正义、公平、平等、自由的认知完全停留在书本上的象牙塔程度,毫无瑕疵,一旦有任何不光彩、不光明的部分,他会非常愤怒,进而非常难以忍受。
虽然说起来,他特别排斥时约礼和沈方慈加诸给他的“忘我的英雄主义”剧本,但是他的人生已经紧紧内嵌在其中了。
不仅仅是他的童年时光,学生时代,他的工作也与“公平正义”紧密相关,真的要说得再高深一点,他能坐而论道,从孔孟之道修身齐家讲到罗尔斯哈贝马斯的社会铁笼与自由,从上古原始蛮荒讲到海德格尔再到尼采的上帝已死,无障碍灵活切换。
这也导致了时敬之内心构建出一种非常矛盾的、荒漠和孤独的精神世界。
他自己都没发现,虽然他不会与人交流,也不怎么会同人群相处,但是本质上,他对着整个社会和理想的信念是忘我又无私的,他对很多形而上的人类社会最高理想深信不疑,那种奉献与博爱有些令人匪夷所思,标准奇高,他张嘴“人生理想脚踏实地”,闭嘴“终身学习改变命运”,他殚精竭虑每天加班,为了“老弱病残”一次又一次出力不讨好地往非洲跑,毫无怨言。
归根结底,父母为他树立了一个高不可攀的标杆。
因为他起点太高,比别人都要高,所以他不仅仅要优秀于同辈,还要优秀于父母。
因为父母在做特别伟大的事业,通过教育和发展改变整个世界的贫富差距,的确也是有很好的效果的,他在很长时间里这么想。
所以他看待闻命的时候,也总带着一种无比美好的期待,尽管他自己都没发现。
可是,他换来的不是惊叹而是责备与嘲弄,因为无论是谁这么大无畏,总会被人叹息,出力不讨好,脑子不太好之类。
他听过太多次,别人说他的父亲,深入大山像个野人,改了文职以后断送了职业生涯,从此以后只是个穷教书的。
他也太多次看到,每当自己不施粉黛、一身简朴的母亲出现在公共场合,周围人的目光全变了,饱含一种很复杂的嘲弄,仿佛随时等着看好戏。
本质上,他特别惧怕自己成为时氏夫妇的翻版,因为当个英雄太孤独了。他还是很渴望有人理解的。
他在忘我地牺牲,然而太默默无闻,无人知晓。他的精血根本流不到其他人的血液里去滋养,去感染,实在太痛苦太浪费了,他也看不到自己的价值所在。
在他所处的社会和环境中,贴标签和看人下菜碟实在是太常见了,所有的人都可以被数据和抽象化的标签一言以蔽之。
他跟着他妈在大山里批作业、在会议室里高谈阔论“人类共同体global citizen”的时候,一天手里要过几千份资料,几秒钟就轻易审核完一个人的半生,“高中毕业”“本科结业”“男”“女”“未婚”“离异”“城市户口”“家庭收入2000”“社会关系五个弟弟妹妹”。
又或者,他相亲时候那样,“这是隔壁委员长秘书的女儿,东太平洋区戴德蒙大学毕业,母亲是哈维实验室研究员,家里在比利夫山庄有两套房”云云。
他很惧怕别人也用看标签的眼光看他。
时敬之不是时敬之,而是时约礼的儿子、德尔得诺大学的优秀校友、社会上的时队长、家境优渥的钻石王老五。
他知道自己和别人眼中的自己完全不一样,抛开那些在外的光环,所有人都会失望的。
他曾经以为闻命不一样。
他盲目又孤注一掷地去赌,闻命和父母、旁人、整个社会鄙视的、不断贴满标签的底层人、低端人口、黑户完全不一样。
他可以在闻命眼里做那个单纯天真、软弱可欺的自己,闻命也可以做那个迥异于恶人的温柔果敢的异类。
然而,闻命现在的模样完全毁灭了他的信念,工作,甚至是前半生所有的成长经历,这是构建了时敬之灵魂的部分。
更加残酷的是,闻命摧毁了他脱离了道德、人生、标准之外的、唯一产生于自己内心本能的期待和渴望。
二十一岁的成年人时敬之选择和十四岁的孩子时敬之一样,盲目又天真,死心塌地地相信一个人。
可是得到的只有痛彻心扉的苦楚。
这种苦楚比他漫长而煎熬的人生还要可怕,因为那些苦熬已经持续太久,他早都已经做好准备,甚至自暴自弃般早就习惯了,然而闻命不一样。
闻命是他令他不安而又期待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唯一感觉自己“还像个人”的触发器。
他曾经以为闻命是他唯一得到光明和救赎的机会。
时敬之抛弃了所有枷锁、唯一盲目而天真地去相信的、自己最最宝贵的希望,最后证明是错的。
致命一击。
他非常鄙视地看着闻命,却又在心里唾骂自己,曾经摇尾乞怜,不知羞耻,像个只能依附于谁的雌兽。
这是令他万分胆寒发竖的部分。
要知道,他已经为了自己的前半生填补了所有,委屈求全,屈服退让,他越是这样却又一次次失望,现在闻命几乎把他逼到了极限,他反而无所顾忌了。
所以,他每次看到闻命时眼睛中都会闪着怒火。他说,你别想控制我,摆布我,哪怕你把我关到老关到死。
长时间的僵持让他们无比痛苦,被他那种鄙夷的目光看着,闻命其实依然紧张。
他经常几步走到床边把时敬之紧紧搂紧怀中,但是时敬之仿佛一具丧失魂魄的僵尸。
有很多的时候,闻命感觉自己眼中是燃烧着痛苦的。现在这片大火要把他们两个都点燃了。
他缩着手,嘴里忍不住泄出声关心:“你手痛吗?”
这换来一声突兀的嘲讽。
时敬之真是见缝插针地让他不痛快。
“畜生。”时敬之目光雪亮,恨意那样强烈,看着他惴惴不安的眼睛像是看着一只无处遁形的老鼠:“践踏了秩序、违背了道德还想要获得别人的宽恕,是不是太天真了些?你在我眼里和那些杀人放火的罪犯没有任何不同。”
他说完了又开始咯咯咯地笑:“哦,我忘记了,你已经做了杀人越货的事情了。”
“然后呢?下一步呢?你要杀了我吗?”
时敬之悲哀又绝望,你和我父母口中的蚤虱并无不同。
他们骂我自甘下贱,是对的。
闻命狠狠瞪着他,时敬之满心不在乎,恹恹地偏过头,闭上眼睛。
他如此抗拒的模样让闻命忍不住出声:“如果不是他就是你!”
时敬之浑身一僵,闻命仿佛才发现自己的失言,很是烦躁,低着头瓮声瓮气道:“我只能选一个,如果不是他,就是你,我选了留下你。”
他想,我还是选了留下你。
你懂吗?
你会……明白吗?
“你不能只怪到我头上。”闻命声音嘶哑:“我本来有机会念大学的,我用尽了全力,可是我的机会轻易被你们这种上层人、来自联合政府的人给断送了。”
“大数据筛选计划收缩了录取名单,在我可以上学的年纪,我已经没有办法享受全阶段的免费教育了。”
时敬之又是一僵,只是闻命没看到,对方垂下头,忍不住用热切的目光凝视着眼前床边的地面。
闻命本来以为时敬之会说点什么,但是最后这个人一动也不动地盯着墙面,仿佛周遭全是空气。
闻命拿过一旁的杯子继续给他灌药,那样子仿佛真的要跟他同归于尽。
可是时敬之的影响力太大了,时敬之苍白无血色的脸都会激起他蓬勃的欲望和怒火,忍不住眼神冰冷地严厉斥责:“愧疚吗?恨我吗?你要跟着别人一起死吗?恨不得以死谢罪?”
“我不会让你如愿的。”他又掰开对方的嘴巴,把整整一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然后他开始急躁地剥时敬之的衣服。
自私又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