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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Chapter 45·镜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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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敬之的精神状态并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好转,他总是用一种不无凄凉意味的笑容面对闻命,但当闻命认真去看,那笑容又倏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冷嘲热讽般的讥笑。

这令闻命怒不可遏,他感觉时敬之越来越不像他记忆中的模样,他成了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可以轻易地将闻命剥皮扒骨,割断肌腱,然后是颈动脉,一刀封喉,还不忘在心脏里用力搅动,疯狂补刀。

干脆利落,多么简单。

他们总是频繁地、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激烈争吵,天翻地覆。

曾经时敬之是闻命眼中的温柔所在,现在他像个偏执疯狂的弃妇。

曾经闻命的琐碎事代表了时敬之的生活,现在这些生活让他倍感窒息。

时敬之会因为闻命鸡翅切割和剔骨的方式不顺眼而摔了筷子,闻命则因发现餐前果汁里加了胡萝卜而勃然大怒。

他脸色疲倦:“我从来不吃小胡萝卜和圆白菜,你什么意思。”

按理说,以闻命的出身和成长经历来看,他没有挑食的理由,可他对于这两种菜肴的排斥非常明显,明显到让时敬之咋舌。

然而现在后者实在无心他顾,时敬之压抑极了,他也搁下了刀叉:“你可以不吃。”

闻命不管那套,生硬地拒绝:“这是两回事,我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是根本不在乎还是故意恶心我?”

“我说了你可以不吃!”时敬之重复一遍,他声音很大,让他自己都感觉丢脸。时敬之怔怔地,挤出精力疲惫不堪地解释:“你如果不喜欢,可以不吃,没必要委曲求全,没必要迁就我,你听明白了?”这好像已经显示了他最大的妥协,在时家,没有人是被允许挑食的。

他们说的根本是两回事。餐桌真是非常容易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时敬之的规矩多,身体笔直、手肘不可以碰到桌面、同一盘菜只吃三口。他吃饭的时候克制地如同电影中的象征性画面——分裂,割裂,保守、古板的东方人在现代、开放的西式餐桌上缄默不言。

闻命相反,或者说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放在吃饭上,在外面交际应酬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他更愿意在时敬之面前放松,风卷残云才是他的本性。

在这个社会中收敛自己的野性和锋芒、伪装成一个彬彬有礼的绅士已经让他感觉压抑,如同绅士头顶戴着低低的帽子,他放弃了自己的自由。

到处都弥漫着沉重的期待。他们一言不发、不声不响地进行完了一顿晚餐,闻命先行解决食物,他端着那杯只喝了一口的饮料走入厨房,倒进污水处理器。哗啦哗啦的声音从厨房清晰地传出来,响彻时敬之耳畔,他嚼完二十下,解决最后一口,搁下餐具。

最近德尔菲诺不怎么下雨了,但是马上要入冬,天黑的越来越早,他们的情绪混淆在黑暗冷寂的屋中。

时敬之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盯着面前的雪白色盘子,仿佛研究一本书。

记忆中还留存着水煮小圆白菜的苦涩味道,头顶的风笛形状的灯坏了一颗灯芯,所以只有十盏灯在亮。

这都是琐碎的小事情。

时敬之心里涌起一股难过。

最近总是这样,他数着分秒,一分一秒挣扎着熬过去。

宛如死去。

他终于撑到闻命上楼,对方清晰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书房的门吱哇开了,嘭地关上。

声音好大。

这是闻命关门的习惯。在光明街的时候,时敬之失明的时候,他一直这样用力关门,仿佛,故意,他故意为了让时敬之听见一样。

故意。

时敬之鼻子发酸,站在洗手池前突然捂住脸。

他久久没有动。

家里迅速恢复了沉静,一声不响,规规矩矩,没有任何不得了的轻微的响声。

可那声震动好似有型,无声的声波以漩涡的形式从远处扩散,一层又一层,匀速撞击在他后背上,撞出接连不断的波纹,最后在脑中爆炸开。

他站在原地承受,像个僵硬的、苦涩的圆白菜干,干瘪,缺水,酸涩,没有躲开。

过了好久,时敬之才清醒过来,坐在沙发里发信息。这是这些天来一直持续的事。

郑泊豪拒收。

准确来讲,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时敬之无法想象,是因为信号不好、跨区域换了号码还是对方已经把自己从列表中删除了,他只能一次次猜测。

他在医院昏倒,醒来已经是三个小时后,他跌跌撞撞跑去病房寻找,却突然听到了郑泊豪转院的消息。郑泊豪的父亲联络了东太平洋区的实验室,那里的教授是主攻体细胞培育方向的“茧计划”的发起人,十分钟前,直升机接走了郑泊豪。

从出事到告别,时敬之没有见过他一面。

这滋生出一种非常不堪、非常陌生的错觉,就像他的世界失去了声音一样,郑泊豪也被某种声波和频段隔绝,一个其他的世界从飞驰的舰艇里长出来,平行了时空,同时敬之在无声地真空中擦肩而过。

那样不真实,那样悬浮。

他那样偏执,无助,可是无人知晓,或者说在自行压抑这么久以后,他同自我形成了一种微妙地互相角力的状态,很久之前他被规训,于是他渐渐懂得自己所有自发的行为——那些冲动、直觉、下意识的本能都是错的,隐隐指向错误的道路,所以他总是封闭这些东西,让自己沦为“规矩”的附庸,这是绝对禁止的状态。

可是他没有发现,这种行为最终导致了一个更加可怕的走向,他把自己塑造为全能完美的神,一切世界都在按照他的意志行事,在本质上他是极度自恋的——因为他的处世方式都是“按照最完美”的规矩来执行的。

很多时候时敬之其实分不太清自己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不是绝对正确,他自己也会感到犹豫不决,可是一次又一次,他可能能力有限分不出,又或者时间紧急没有人会等待他想清楚,他就那样因着惯性做事。

因为太多复杂地原因,他形成了现在这种说一不二、生人勿近、无比压抑的模样,他尽量对着外界温和一些,但是一旦有刺痛他的意外发生,那种压抑的禁锢如同在风中消散。

时敬之如此固执己见,他继续写邮件,他给郑泊豪、郑夫人、郑先生……所有他能联系到的人都发送了无数的信息,没有任何回应。

他是罪魁祸首。

时敬之当夜买了去往东太平洋区的机票,却被拦在海关处。以他的职位来讲,是不可以随意跨区域活动的。

时敬之又连夜写了辞呈。

他这样不管不顾、疯魔一般的行为又迎来了接二连三的劝阻,时先生甚至把他叫回家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他一句话也不解释,一定要去往郑泊豪所在的地方。

道歉也好、探望也好、赎罪、弥补……倾尽全力做他所有能做的。

哪怕无能为力。

薇薇安来看过他一次,对他很是担忧。她似乎很理解时敬之的痛苦,可是她也明白,感同无法身受,那些痛楚与烧灼只能他自己咽下,他人只能旁观。

他听不进去所有人的话,这种消极状态甚至连兰先生都惊动了,远在南太平洋区出差的兰先生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一天好几遍,他非常忧心时敬之回到七年前的那种不稳定状态,然而时敬之完全听不进去。

兰先生怒吼:“兰传旭说薇薇安这几天在家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时敬之!你脑子清醒清醒!你需要帮助的话告诉我,别自己硬熬,你是熬鹰吗?”

可时敬之接收的信息太多了,已经短路、卡顿,可是没有任何人、任何事给他时间让他清理自己,把自己格式化。

TINA最后说,“……他不想见你。”

“你不明白吗?”

“他最知道你是怎样的人,你也最了解他。”

那声音柔软如丝绞绳,绞住他的脖子,令他刺痛。

时敬之被蛰了一样,如梦方醒,筋疲力尽。

此后是窒息般漫长的折磨。他开始整夜失眠,他好久没有失眠过了,可是他最懂失眠的滋味,他整夜整夜不睡觉,就像那些日夜不休、轮番计时的钟。

失聪令他变得迟钝,而脑波装置太嘈杂,又加剧了他的烦躁,于是他总是特别抗拒佩戴装置,在无声的世界里长时间无意识地走神。

接踵而至的是接连不断的治疗。

时敬之为了快些好起来,甚至不顾医生不赞同的眼神,在使用脑波发射装置之外,吃下了副作用极大的辅助药物。

他太急了,他必须马上好起来,胜于自然、超越自然,毫不歇息,好像在狂风暴雨中加速奔跑就可以避免沦为落汤鸡。

可他的身体已经非常疲惫了,而精神依然亢奋,像是喝完过量咖啡一直奔跑着的长跑选手,这种持续性亢奋、间歇性疲惫的状态折磨了他好长一段时间,加上药物的影响,以至于他总是嗜睡,反胃,暴躁,无论是抵抗疲惫还是忍耐脾气都需要极大的克制力,他全身的动脉和静脉里都在流淌火焰,他太痛,如果被允许,下一刻简直要撕心裂肺地尖叫。于是他封闭自己,逼迫自己冷静、理智,他要泵送寒冰,用高压把自己压制成型。不然下一刻,他就会粉身碎骨地自曝。

这种紧绷的状态不仅仅影响到了他自己,火焰太多了,蔓延出来,小火苗也炙烤了他周围的人。他的火爆脾气和冷言冷语不停戳伤周遭的人,连TINA都好几次欲言又止地看他,仿佛看着一片令人恐惧的风暴。

他的人生全然失了节奏,空荡荡、乱糟糟,枯涸的荒原里长满野草。

时敬之甚至会在失眠的夜晚侥幸地想,离开人群是个好事,不然他就是人体炸弹,随时随地制造社会矛盾。

他就这样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楼上的卧室里,轻易不出门。

其实他和闻命也有软化和好的短暂时期,但是只存留在点头讲话的层面,尽管他们同桌吃饭,却总是各怀心思,心不在焉。

时敬之现在对闻命的想法特别复杂,五味杂陈,他自己都分不清那到底是怎么样的感觉。

他只是下意识特别想回避关于闻命的一切,一旦闻命靠过来,他就觉得无法呼吸了。然而他又在绷紧心里最后一根弦,不可以冲着闻命发脾气。所以他一次又一次软化着态度,闻命说,看剧吗?时敬之压着心里的憋闷,强笑出来,“好啊。”可是半途时敬之又睡着了。他如此心神恍惚的态度很令闻命不快,后者也在忍耐,可是很难忍住,时敬之在某天半夜闻到一股奇异甜蜜的果香,他目光呆滞地走出门,看到闻命在黑漆漆的露天阳台上落寞地抽烟。

他背对着时敬之,手边放着一根已经用尽的电子烟。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了,紧闭的阳台门上蒸腾出一层轻雾,为了防止烟雾报警器鸣叫,闻命在报警器外部包裹了一层透明的高分子膜,然后把整片阳台窗打开,风呼呼灌进来,闻命就像个燃着炊烟的炉子,蓝白色烟雾快速飞起又扩散,吞噬掉他冷若冰霜的脸。

那一刻时敬之完全惊呆了。

恐惧、震惊、难堪、酸涩、心痛,暴涨的情绪让他的心脏收缩剧烈,时快时慢,时敬之目光缩在男人抽烟的侧脸上,又以极大的克制力让自己出奇冷静地回到卧室躺好,全程一丝动静也没发出。

他几欲尖叫。

他越来越不想和闻命接触了。从那次吵架开始时敬之把卧室门锁得非常之紧,他还加了一道密码锁。

这种完全把闻命排斥在外、为了其他人而不遗余力的奔波劳碌令闻命满怀怨恨,可是他也在狠狠压制那种暴涨的怨恨,似乎为了对抗时敬之的这种恶劣行为,闻命从没回来睡过,一直睡在书房里。

这次闻命真的生气了,时敬之知道。

以前在光明街的时候,他们也有吵架的时候,闻命不理人的时候非常残忍冷酷,他会完全无视时敬之的存在,把那些讨好和宠爱全部收回去,每次这样时敬之都特别痛苦,比批评和惩罚更可怕的就是漠视,闻命这一招太伤人了。

他们都很不会消化彼此的无助和暴虐的破坏力,仇敌一般剑拔弩张、势如冰霜。

可是也有很多时候,对方会走近他。哪怕他们在冷战,闻命也会定时定点拿了药和水来灌他。

那不是关爱而是攻击,因为方式过于粗暴。

一开始他尽量心平气和地通知,后来面无表情地硬灌,阴沉沉地强迫他,于是吃药演变成打仗。

体力上的悬殊要时敬之拳打脚踢、用尽全力去抵抗,可每次他都会被压制,逃无可逃地被人拽着脚踝拖回去,有一次闻命甚至火大地拿衬衣捆住他的手肘,如同七年前那样捆住他,以一种捆紧羊羔的方式来逼他就犯。可是时敬之太倔强,他把嚼碎的药物吐出来,厌倦又冷淡。

这更加激怒了男人,闻命甚至以强吻的方式来勉强时敬之,逼着他在强烈的胃部痉挛和不住的反胃感中咽下苦涩药物,直到对方全身湿透一动不动才会把时敬之放开。

那件白衬衣皱巴巴,白如死人的白骨,破破烂烂,凄凄惨惨。

这样过了好多天,有一天吃完药以后,时敬之终于流泪了,屈辱感压倒了他,他耻辱不堪。

屋里风卷残云,满地都是水渍,被子上也湿透了。

闻命在冷凝的沉默中放下洒了一半水的杯子,一言不发。

“不闹了。”

他突然凑过来不顾时敬之的挣扎抱紧他。

闻命全身的重量压在时敬之肩膀上,“不闹了……好不好?不闹了。”

“我们不闹了。”

他的声音嘶哑,时敬之看到他眼中布满红色血丝,眼下乌青透着一股巨大的疲乏。

时敬之鼻子瞬间酸了。

好久以后,他细细吸着气,默默流眼泪,不敢太大声,因为闻命累极了,说完那句话以后,直接趴在他肩膀上沉睡了。

等回过神来,时间已经过去十几分钟。时敬之手中的通讯器在震动,TINA发来年假统计台账,需要每个人确认。

"Arthur,统计数据需要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上报秘书处。"

这份文件在他通讯器里躺了三天,而时敬之久久未动,仿佛要拖到DDL的最后一刻。

他多年未认真休假,这次连着放大假,人生状态也出现了重大转折。他盯着台账表格看,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来回看了好几遍,在TINA忍不住催促时,匆忙签字盖章,把文件发了回去。

时敬之在客厅坐了一会儿,记忆中还停留着男人抱着他熟睡时的感觉,沉甸甸的。

哭泣停止了。那天,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坐了好几个小时,被男人抱在怀里,充当男人的支柱。

时敬之靠进沙发,闭目躺了三分钟,然后调整好脑波发射器,慢慢上楼。

他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听到唱片的声音慢慢传出来。

他站在门口把一首歌听完,僵直不动。然后那首歌又开始循环,沙哑的女声温柔地漂浮在空中。

“Es ist ein Schnee gefallen,

当雪落下时

und es ist doch nit Zeit,

当时间不再停留

Man wirft mich mit dem Ballen,

当雪如球般涌向我

der Weg ist mir verschneit,

当我泥足深陷

Mein Haus hat keinen Giebel,

家无梁楣

Mein Haus hat keinen Giebel,

………

Ach Lieb, lass dich erbarmen,

哦亲爱的,请仁慈点吧

Ach Lieb, lass dich erbarmen,

哦亲爱的,怜悯我吧

Und schleus mich in dein Arme,

快拥我入怀

………

Ich hatt' mir erkoren,

我已经选择了

Ich hatt' mir erkoren,

我已经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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