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大星(直快地)说,那我两个都救,(笑着)我(手势)我左手拉着妈,我右手拉着你。”
时敬之说:“正确!可是后面她为他加了限定条件。”
“焦花氏说,不,不成。我说只能救一个。那你救谁?(魅惑地)是我,还是你妈?
焦大星说,(惹她)那我??那我??
焦花氏说,(激怒地)你当然是救你妈,不救我。
焦大星说,(老实地)不是不救你,不过妈是个──
焦花氏说,(想不到)瞎子!对不对?
焦大星说,(乞怜地望着她)嗯。瞎了眼自然得先救。”
时敬之说:“他的妻子美丽,年轻,富有魅力,而母亲年老体弱,还是个瞎子。他选择去救那个弱者。”
薇薇安说:“可是按照你提出的条件,明明救回妻子更加重要,救这一个比救另一个值得夸赞。不过,前提是,这样的道德判断取决于后果如何。”
时敬之说,“所以,后面他的角色又转变了。”
“焦花氏,(撅起嘴)对了,好极了,你去吧!(怨而恨地)你眼看着我淹死,你都不救我,你都不救我!好!好!
焦大星(解释)可你并没有掉在河里——
焦花氏(索性诉起委屈)好,你要我死,(气愤地)你跟你妈一样,都盼我立刻死了,好称心,你好娶第三个老婆。你情愿淹死我。
焦大星(分辩地)可我并没有说不救你。
焦花氏(紧问他)那么,你先救谁?
焦大星(问题又来了)我——我先——我先——
焦花氏(逼迫)你再说晚了,我们俩就完了。
焦大星(冒出嘴)我——我救你。
焦花氏(改正他)你先救我。
焦大星(机械地)我先救你!
焦花氏(眼里闪出胜利的光)你先救我!(追着,改了口)救我一个?
焦大星(糊涂地)嗯。
焦花氏(更说得清楚些)你“只”救我一个——
焦大星(顺嘴说)嗯。”
时敬之说:“你看,他现在不是坐在火车上的人,而变成了站在桥上的人。他的身边有一个大胖子,他可以选择把大胖子推下桥阻挡住列车,这样就能拯救远处铁轨上的五个工人。”
“焦花氏,你“只”救我一个,不救她。
焦大星,可是,金子,那——那——
焦花氏,(逼得紧)你说了,你只救我一个,你不救她。
焦大星,(气愤地立起)你为什么要淹死我妈呢?
焦花氏,谁淹死她?你妈不是好好在家里?
焦大星,(忍不下)那你为什么老逼我说这些不好听的话呢?
焦花氏,(反抗地)嗯,我听着痛快,我听着痛快!你说,你说给我听。
焦大星,可是说什么?
焦花氏,你说“淹死她”!
焦大星,(故意避开)谁呀?
焦花氏,你说“淹死我妈”!
焦大星,(惊骇望着她)什么,淹死——?”
薇薇安说:“所以,如果我们换个角度,用绝对道德准则来判断这件事,那么男人的行为决定了他人对他的判断…似乎,也不难理解了。女人提出了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男人的行为因不同的判断标准而要承担不同的后果。而这些行为不管怎么看都无法区分出纯粹的正义或邪恶。唔,这个女人好聪明,把他同时变为了杀手和施救者。”她说:“Arthur,可是我依然不明白,这看起来像是诡辩。我非常困惑,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证明,这个男人爱这个女人呢?她也总是可以挑一些对自己有利的条件对这个男人进行威逼利诱。”
“那是因为她依赖这个男人,想试探自己在男人心里的轻重。”时敬之说,“其实,大部分男人的选择是,随机应变。”
“东方哲学?”她不懂,“我认为这是狡猾的诡辩。”
时敬之很平淡,“因为这会让人感到为难。”
薇薇安深究,“选哪个都很为难。不能因为评价标准不同而没有自己的立场。他总应该站在一个立场上,并且不随意改变自己的立场,然后做出自己的选择。”
时敬之说,“但是也可以有另外一个选择。总有一部分人会选择救母亲,但是活下来的却是妻子。”
“因为母亲会自我消亡。”他插着口袋说:“一个慈悲的母亲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为难的。”
“呀!”薇薇安惊呼,“呀~呀呀~”她狂点头,说:“你说的也许对。母亲,母亲总是愿意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太多的。”她说,“你看,在我们周围,即使她们一辈子不结婚,和男友分手后,也依然在含辛茹苦地抚育自己的孩子。”
时敬之心里叹息,他笑说,“薇薇安,你总是爱给人找一些难题做。”
薇薇安说,“但是在我眼里这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啊。大家平日里也会讨论这些伦理和哲学问题。”
场景开始变了,雨水化为灯盏,裙装开始生长,是参天的维多利亚式石柱,是舞会。
时敬之知道楼下有人在看,在盯着自己看,可音乐响起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美丽的女士跳舞。他对方在楼下远远地看着,时敬之单手举了一把黑伞,揽着女人的腰肢快速转过半圈,她迅速移步,脚下溅起急遽的浪花。那个女人看了楼下一眼,附耳在时敬之身边说了几句。时敬之脚步一顿。然后若无其事地跳舞。
那把伞下是另一个世界。他隔着水汽看过去,竟然感到厚重的黑伞也那般轻盈,太静谧,这个世界渐渐变安静了。
宴会厅的二楼里放出七八十年代的舞曲。吴侬软语,上海歌女,瞬间将人带回十里洋场,四散天涯的人总在怀念三十年代的孤岛。“我们流落天涯海角,友谊地久天长。”
时敬之没急着向下看,他继续和女人在楼上舞动。这个曲子节奏非常舒缓,适合慢悠悠地晃动。薇薇安趴过来对着时敬之:“他是你男朋友吗?”
“一个朋友。”时敬之表情微妙,他挑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和他不怎么熟。”
但是薇薇安小姐无法理解这种不熟,她认真说,“如果不是亲密关系,我们是不会频繁找人的。”她非常执着,“但是我见到他总是在找你。”她没有说找人,她直接说,找你。
“我们只是朋友。”时敬之勾了勾嘴角说:“人和人的接触是需要事件联结的,人和人的关系也有许多种。薇薇安小姐,我们还在跳舞呢。我们两个看起来更加亲密无间。”
薇薇安说:“这只是形式和规则而已,任何舞伴都会如此。”她直起身退开几步,说:“你看,如果跳完,我们的距离又重新回到许多英尺以外。”
两个人在音乐中将一支舞跳完。结束后互相俯身,抬头后相视而笑。
他们并肩走来,时敬之知道这是梦,是梦,他听到女人偏头快速地说着德语,他知道自己无奈地低笑摇头,笑容里带着纵容。女人看过来,她的表情明显带着不相信,眼神却在发亮。
时敬之还是在笑说:“薇薇安,你怎么会对我的人际关系感兴趣?这不像你。”
薇薇安说:“因为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时敬之说:“可是我记得,你从不对我的人际交往发表看法。”
薇薇安说:“现在也是。”她耸耸肩,“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时敬之说:“这用我们自己的话来说,叫‘人家敬我一尺,我敬人家一丈’。”时敬之没有办法再给她这种受西式教育的淑女解释关于东方的哲学,又发现对方脸上全是捉弄的微笑。那些玩笑看起来无伤大雅,这倒显得他的解释像是多余的。
时敬之听到薇薇安兴致盎然地讲:“Ist er wirklich nicht dein Freund?”
时敬之无可奈何,再次郑重其事地向她解释:“Er ist nicht mein Freund.Er ist nur ein Freund von mir.”
薇薇安咧开嘴笑起来,她走到楼下的人身边去,与那人对视两秒,彼此注视,热情不减,然后停下脚步,在远处冲自己朗声说了几句,见到那人面露困惑,才转身回舞厅。薇薇安说,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
那人终于走过来,冲他走过来,是闻命,
闻命先开口,他平静地说,我看不懂,但是赏心悦目。
时敬之把赞美照单全收。闻命笑笑,又疑惑地问:“刚才她是在和我打招呼吗?说了什么?”
时敬之有点尴尬,还有些无奈,他暗道流年不利,却笑着说:“她在…夸你很帅。”
时敬之皱着眉,半醒不醒,他知道自己应该熬过去,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不长记性,阴晴不定,冲动易怒。
他又做了那个梦,其实他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睡没睡着,四肢僵硬不能动,他就努力蜷起一根小指,一遍又一遍地蜷起小指,告诉自己,还有知觉,脑海轰轰像打仗,坦克投出弹药,轰隆隆!轰隆隆!地上裂出巨大沟壑,他是临渊呆坐的一头巨象。
他默不作声地等待,要等待着,告诉自己,不能动,也不能不动,保持微弱的知觉,只要平稳呼吸,只要蜷起小指,他就可以,撑过去。
那个梦他做过无数遍,不知道是自己的想象、臆测,又或真的是自己的梦境。
你选谁?
你选哪个?
梦里盛夏,深夜宁静,路上只有车辆飞速跑过的沙沙声。
车里在放歌,歌曲属于几十年前,那张专辑是他曾经在光明街听过的,扉页上写着字,“为了那些不能放弃的,我们究竟放弃了什么。”
时敬之看到了前方黑色的高速隧道,市中心的高速隧道,黑洞变大,吞噬——
我不转弯,我不转弯。
轰!
时敬之一惊而醒。
是家里,是卧室,灯火昏暗,床头柜上摆了杯水。
闻命坐在床边看他,面色晦暗不清。他好像看了时敬之很久很久,见他醒了立刻递上温水。
他体贴地拿着那杯水,准备亲自喂他喝,低声说:“你做了噩梦?”
我选了你。
时敬之睁着眼睛看他,闻命皱紧眉头、眼睛闪动,时敬之的眼睛一眨不眨,明白他看见了自己的泪水。
我选了你。
我选了你。
我选了你……
“我知道你的答案了。”
我选了你。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选了你。
“他不想见你。”
那天晚上,我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
我选了你。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注视他,一直看着,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倘使他知道自己即将进入一条从未走过的路里,唯一的出口是自我灭亡,那么,他会转身离去吗?
“或许会。
或许不会。
但是谁知道?
谁知道?”
“吃药吧。”闻命说。说完他一愣,要给时敬之戴装置,对方反身回避。
“你为什么有钥匙。”时敬之突然说。
他因自己的话惊愕,“是我给你的,对不对。”
多么难以想象,他这样一个满心戒备的人,会让闻命自由出入,登堂入室。
闻命心情不怎么好,却又不忍心和他发脾气。
刚才看着那枚熟悉的装置,他猛然变了脸色,飞快追上楼问到底怎么回事,时敬之却锁了门。
半小时后他从TINA那里问来缘由,TINA语焉不详,被闻命追问几句,她才声音嘶哑地说:“是暂时性的失聪,应该是因为郑先生出了车祸……Arthur压力太大了,他从上次轮船爆炸案后就一直有耳鸣症状,这次病情加重,医生建议他休长假。”
闻命脸色变了几变,低声说,知道了。
他挂断通话,站在时敬之门口很久,从华灯初上到黑夜燃尽,终究没有敲门。
他转身去书房拿了钥匙。
“滚出去。”
时敬之说。
此后的状况并没有好转。最明显的是时敬之的冷淡,他陷入一种非常消极的回避状态,不想看到闻命,不想听到闻命讲话,甚至连和这个人同处一室都令他感到难以忍受。
这令闻命无比火大,此后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细琐争吵。很难想象有一天他们两个人竟然会吵起来。
他们的战争似乎始于时敬之拒绝了闻命的晚餐,又因几个小时后时敬之再次拒绝他递来的一杯水而愈演愈烈。
时敬之拒绝了那杯水和闻命送来的药,闻命捏着他的脸把药硬灌下去。
时敬之眼中的痛楚与厌恶同时刺伤了闻命,可他还是忍住,然后语气平静地告诉对方,我找到工作了。
虽然他那样沉着,可目光灼灼,似乎在等待时敬之的恭喜,可是时敬之没有什么反应,闻命等不到他的答复,态度逐渐变得冷淡,最后他面无表情,很快转身离开。
从此以后是长达一周的冷战。
闻命早出晚归,但是时敬之对他找什么工作实在没什么兴趣。他可能习惯了一个人单打独斗的日子,又或者说他习惯了闻命随时早出晚归的日子,仿佛他做好准备,随时等着闻命离开自己,再或者说他习惯了等待,以及最最保险的,或者说他曾经相信的、虚无缥缈的事情,他觉得只要自己无坚不摧,能撑起一片可以呼吸的空间,那么闻命做什么都可以。
没有什么条件会比在光明街的时候更恶劣,所以一切都可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