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敬之的目光又变了变,他突然问了一个非常不符合自身气质的问题:“十五岁分得清爱恨吗?”
薇薇安一愣,“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时敬之慢慢说,“我其实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十五岁是不是可以分清爱恨的年纪。人们都说,爱恨是鲜明的,但是我只能感到一阵混沌、恐惧、绝望。”
“我只是会做梦,梦里有一大片森林,只能记起大片大片的森林,碧绿色的,如冰的残影落在叶间,若是下雨颜色会深上许多。世界尽头有村落和大海,我很用力地奔跑,然后我活生生地掉进了无声无息、无穷无尽的深渊里。”时敬之垂下眼睛,“然后我就醒了。”
总是这样。
他想。
总是这样坠落,然后他满身冷汗地惊醒。
“只有死者才能留在那个年纪,不是吗?”时敬之忽然说。
“只有十五岁的人死在十五岁的年纪,这个人才永远是十五岁,不是吗?”
薇薇安心下一惊。这话说得切题,虽然讨论生与死是很无聊的事,但是她没有否认时敬之的话。
相反,这句话对她有些莫大的吸引力。
“可是我已经长大了,不是吗?”薇薇安这样说。
“我已经长大了啊。”她重复了一遍,突然伸手抹了把脸,她做这个动作特别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时敬之下意识地看她。
薇薇安巴掌大的脸全部埋在手心里,透明泪水顺着指尖低落,她飞快地哽咽出声:“我已经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让十几年后的我回到十五岁去遇见他了啊。”
时敬之彻底呆住了:“薇薇安……”
“我已经没有办法变成十五岁的薇薇安了啊。”薇薇安说完,快速抹了把泪,冲着时敬之笑。仿佛刚才的失态是不存在的。
时敬之看着她强装出来的笑容,刺眼又明亮的笑容,忽然忍不住道:“十五岁,是个特别好的年纪,对不对?”
“是个特别好的年纪。”薇薇安笑着落泪:“特别好,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因为是我遇见他的年纪。
这一天时敬之受到的冲击太多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像在发呆,过了会儿他自己又回过神,点点头继续问:“十五岁,后来呢?”
“他让我过年陪他回家,我一路哭着去,一路哭回来,我感觉被他操控了。”
“他身边的人都知道我是他的高压线。”薇薇安轻轻笑了笑:“我叫藏薇,是因为我母亲叫言薇。其实我很讨厌蔷薇花,甚至会感到恐惧,我有时候想问问他,能不能区分开蔷薇花和玫瑰。”
“他说他可以学。”时藏薇学着他的样子,像是小兽咆哮:“薇薇!我都可以学!不就是分类学吗?!我可以从头学!你要知道什么?!花蕊!花心!花瓣!枝子叶子?!”
“知道怎么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又不被人识破吗?”时藏薇看着远处的大屏幕说:“那就去找本圣经佛经,把里面的好事都挑出来,好事是自己的,坏事全都扔给别人。也就是说,规规矩矩,一堆规矩,可是规矩都是给别人定的,留给自己的只有自由。”
“我常常会这样觉得,上帝死了,人类从此没了信仰,可谁是我要尊奉的神?作为一个2080年代的渺小人类,我的信仰是什么呢?我好想只能向道德评价、伦理秩序屈服,要死人的规矩活活束缚活人。于是我成了活死人。”
她收敛神色,起身走到桌边捧着书,那是本德文的《德古拉》。裁剪妥帖的衣裙紧紧勾勒出她优美的腰线,两侧飘逸出丝绸的、褶皱恰到好处的花边。
礼貌,古典,跳舞,衣着,游玩,是她一直学习的才艺,连弯腰俯身的弧度都被规定,让她展露自己最美丽宁静的身体曲线,“史书使用任何的铅笔、墨水、钢笔和纸张,去描写一个故事,后来我发现,故事里没有薇薇安。”
“有时候我也想变成个男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有过一些假设我是个男生就好了的想法,但是那些想法的意义轻飘飘的,我的愿望也从没有那么强烈。”
“那时候会想,啊,男生可以跳进大海里冲浪,男生夏天没那么热,或者,他们可以爬上高高的墙,我却爬不上去。很多个这样的瞬间,我会幼稚地想,我要是个男生就好了。”
“后来我长大了,我也把这些想法忘记了。”
时敬之似乎没有办法理解,却似乎可以理解,他沉默了很久,才轻声问:“那你后来做了吗?”
时藏薇摇摇头,合上书身体一歪,“有的做了,有的没有,但是也不遗憾,因为我已经不怎么感兴趣了。”
“我后来做过的蠢事反而更多。我干过拿着买菜包装玫瑰花的事。偷偷背着资料包出门,学生们都以为我要去参加学术会议,我人云亦云地说我也不知道这个花是送给谁的,品味真是俗气之类,然后在所有人离开后我会回去,偷偷把花拿走,一边后悔一边哭,心里依然怨恨,不知道是怨恨他还是怨恨自己。”
“我很努力地学习,工作,我是我们家唯一的博士,我在学术领域博取功名,这还不够,我总需要一些傲人的成就来证明自己。”
“博学多才、尊师重道的薇薇安,高高在上、清高出尘的薇薇安。”
“并不爱慕虚荣、恬静美丽、花瓶般的装饰物薇薇安。”
“在生命科学学院里戴着口罩,隐藏在守旧的教职员工中间,永远不会有人认出我,不会有人注视我,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的容貌,我的身世,我的人生——被指指点点的只有他而已,我把自己藏起来,我就是安全的。”
“有蚂蚁的教堂是空的,但是不妨碍外人前来朝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有一只蚂蚁,每时每刻啃咬着,发出嘎渣嘎渣的饕享声。”
如果要问时敬之对于时藏薇父亲的印象,他一定会说,他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
还是那句话。
想要证明上帝的存在,先要证明魔鬼的存在。怎样证明魔鬼的存在,就得找一个替罪羊,制造魔鬼的亲密情人——女巫,所以有了这样的活动,猎杀女巫。
“你说那只羊害怕吗?”薇薇安眨着忧郁的眼睛。
这样的一个孤女,在一个宁静的小庄园里被培养成温柔,文雅,柔弱的名门淑女,然后梦碎。
她似乎非常了解自己,因为太清楚剖析起来不遗余力:“你以为时藏薇的内心是一座开满蔷薇花的秘密花园吗?不是的,那是一片阴森恐怖、腐败悲凉的荒野,只有在那片狂风呼啸的荒野上,她才可以呼吸到自由的空气。”说到这里,时藏薇轻轻笑了起来:“荒谬不经,是吗?以扼杀自我而向社会理想的规模范式投诚。”
时敬之突然陷入沉默。
“我们常常被教育说,我们是周遭没有反对声的一代,时代决定了我们大步向前,齐头并进。”
“因为要利用科技大力发展,于是平息和压抑各种生存竞争的实际可能性。”
“这个世界上只有光明没有黑暗。哪怕有十几岁的小女孩不懂生理卫生,认识不到学习的重要性,被骗被哄和男朋友去酒店,辍学未婚先孕生小孩,不看世界名著和歌剧,那都是属于富人的东西,不看诗词歌赋,而是拿着一两句泛泛而谈的话奉为圭臬,不经历深层次学习,只有碎片化和浅阅读无止境打电子游戏,不认识真实的世界,分不清胡萝卜和香菜、韭菜和小麦,然后她这样长大,圣洁又干净。”
“哪怕是高贵的淑女,养在温室里,注定要在单向度的路途上联姻,我也曾经试图自我说服,一切传统都被消解,我应该接受早就安排好的道路。”
“可是我……依然感到恐惧。作为薇薇安的我,这样的我,哪怕是嫁给同一个人,她依然要追求一些自己纠结的、和社会离心的东西。”
时藏薇说:“我就是这样执着,我这样在意,他到底能不能分得清蔷薇花和玫瑰。”
“规训如同凌辱。”时敬之这样下结论,显得离经叛道,可是他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绝大多数人接受或者被迫接受规训,其实并不能抹杀某些不合理性。”
“我在接受自己的不合理。”薇薇安突然又看向那束火红花朵,她垂眼的模样安静又忧郁:“可是人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胆怯和阴暗面时人就会害怕,不是吗?由爱生怖。”
“四处都是谣言,一个狂热的粉丝对着女明星薇薇安穷追猛打。”
“女明星,薇薇安,光彩夺目的、虚构的薇薇安。我却不敢去打破谣言。”
“我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
“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总是对着火焰一般横冲猛撞的追求避之不及。”薇薇安摸了摸花朵,再次重复:“避之不及。”
时敬之没有回答。
薇薇安看向他,她是单刀直入的类型,忍不住起身抬起手,将手指停在时敬之面前一寸,那是一个对时敬之而言冒犯又亲密的距离:“人和人的关系多么奇怪。大家都说上帝死了,科技赋予人类平等与独立的机会,人的身上有了独立、自主、自由的可能性——或者说,无所不能的神性。所以怎么样都是有道理的,高矮胖瘦,恩怨爱恨,个体之间的差异被抹杀,所有的合理性都被承认,可是集体的神圣不可侵犯遮蔽了个体的呼吸。”
“权贵精英,社会上流,高贵的小姐,联姻的淑女。”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身份共同体的故事里,不是吗?”
“翻遍史书,书里没有薇薇安。”
*
“这不接了个单,保护一位娇小姐。”将目光从楼上收回,宁芙看向满脸阴沉的男人,他忍不住吹出口哨,心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可一点没变,真是不改野狗本色:“倒是你,想不开决定回来尽孝?”
闻命没有回答,满眼戒备地望着他:“娇小姐?谁?薇薇安?”
宁芙没有否认,他吹起口哨飞快按动通讯器:“我要和老板打报告,就说薇薇在外边有人,卿卿我我,我得加钱!”
他说一句,闻命的脸色便阴沉几分。
“喂——”宁芙吐了吐舌头,又调笑说:“我可是听说了好玩的事,有人在不久前拿旧电台和岛上投诚。现在的年轻人都在逃离,主动回岛的可不多见了。”
闻命依然没回答,宁芙喝了口酒:“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毕竟你可是拿盲文密码发情报的高手——”
“我看你是不长记性。”闻命说:“还想再试一次拿尿浑酒的教训。”
宁芙脸色一变,他放下杯子,想起当年这个人做过的一切,心里陡然燃起被殴打的恐惧:“我已经很努力去克服心理阴影了!老子现在只是不碰威士忌!”
正说着,楼上传来些微声响,古老的木门自动滑开一些,闻命身形一闪,把宁芙拽进混合卫生间里,不忘在门口按下正在维修的警示灯。
“哟——”宁芙看着满眼粉红色壁纸兴奋道:“不愧是文明先驱德尔菲诺,平权运动做得不错。”他的视线被洗手台旁五花八门的安全套和卫生棉条吸引了:“啧啧啧!”
闻命没有说话。
宁芙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疼,自顾自道:“我以为你会一直呆在冰岛,收收明信片跳跳酒一直到死。你早该想开了!人死不能复生,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吧!”
他捏着一枚紫色包装的小圆圈,冲闻命挤眼睛:“干炮的好地方,一会儿你不试试?”
这换来闻命用力挥出的拳头,男人狠狠把他压在墙壁上,压低的声音里饱含威胁:“不会说话就别说,我的事情不要管。”
“别紧张。我在二楼站着,视野特别好。看到你的时候还想,怎么?这么多年终于想开了,有人了。”宁芙笑了笑,拉开一点门缝看向楼梯深处,嘴巴朝外面的方向努努。
他的眼中露出快乐,宁芙双手摊开,挑衅道:“你的眼睛就没从人家身上离开过。”
*
“我能碰一下吗?”薇薇安冷静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们那样相似。
她在时敬之极力放松的状态下轻轻用手抚摸时敬之的眼睛,只有他们彼此才看得到彼此的影子。
“你看,随便一个什么理由,任何人就可以展开联系,相遇,交集。”
这是一个科技隔离了阶层、每个人都处于自己的信息茧房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所谓的天赋人权、个体的自由意志得到最大化赋能的时代。
世俗传统的道德价值被摧毁,神权跟着地底探测器走下神坛,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早已被消解。
去除了吸引人的力量,繁华的大都市里住进蚂蚁,四处泛滥着古旧的道德秩序、心醉神往的物质还有空洞洞的性与快乐。
“三秒钟亲吻一个人,饿到饥渴,毫无食欲,不谈矫情,可病态的精神饥饿横流于世,这就是我们的时代。”
“我畏惧走近人群中去,我也惧怕被人看穿,我从不同人交往,甚至惧怕认识本家的人。我将背负时代赋予的任务,圣洁美丽,理智冷静,根除感性、骄傲、支配欲、占有欲、控制欲,收起我作为败北者的傲慢,以殉道者的身份永远臣服。”
“人和人可以被机器筛选、量化,被分数和评语表判断优劣,住在办公隔间中沦为电子机器的附庸,在社交软件上一见钟情又在凌晨分道扬镳,已经很难有人对着某个个体的神秘性产生好奇和探究的欲望,当如今所有人已经习惯于用图画、雕塑或其他具体形象表达思想,而无法像过去那般膜拜和倾慕一个抽象的神明,我经常会自我怀疑,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无聊透顶的我。”
“因为我已经这样,被规范、训诫、压制,成为一座只能计时的钟表,一个只知道煎熬度日的动力机械,我产生的产品只有分和秒。”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过了一会儿,时藏薇认真低头拨弄花枝,“但是阿兰说,我可以做点坏事。”
“谈过恋爱吗,弟弟?”她捧起花束,突然转身注视他。
时敬之没有回答。他心内五味杂陈,又惊又冷,为了对方口中无比亲密的“阿兰”,也为了那个带有刺痛感的问题。
“向往谈恋爱吗?”
时敬之依然没有回答。
“知道我以前怎么和别人称呼他吗?”薇薇安突然换了话题,她发现有根绿色的纤维刺没有处理好,便把花抽出来,重新修饰:“讨厌的人、恶心的人、流氓恶霸一样的人,我一边骂他,一边因为心里莫名其妙的负罪感哭泣。好的人、逗我开心的人、我在意却又害怕看到的人——我告诉自己,恋爱是恶心肮脏的事。后来我只能艰难地和别人提起,我有一个朋友。”
“朋友是最安全的区间。长久,合适,稳定,虽然不曾拥有进一步的亲密,却总比全部失去好过一些。”
“可是,正因为没有对象所以才会心动。”
时敬之猛然微睁眼睛,薇薇安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突然将一只玫瑰递过去:“即便道德秩序已经绑架我,告诫我心动与恋爱是罪恶与肮脏,即便物质与消费提供了全新选择,轻易满足欲望,即便科技停滞、信仰死亡、每个人都只是在高科技泡沫中苟延残喘地活着,即便我伤痕累累、难以言说,如同古老的青蛙坐在金子打造的牢笼中坐井观天,可是我依然会心动。”
“我依然会心动。”薇薇安说。她说这句话,像祈祷,像宣誓,像呼告。
“我依然试图仰慕,去想象某个人,去信任某个人,去寻找某个人,去把他当做我的偶像,去因为他坚定自己的意志,去靠近去触摸去仰望,哪怕我伸出手又缩回去,我为自己的退缩感到羞愧,而我依然会心动。”
“道德是会压抑和杀死欲望的,可是欲望不会骗我。”
“那个人……”时敬之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茫然。
你找到了吗。
他对上薇薇安的眼睛,时敬之顺着她的肩膀向后看,突然同镜子中的自己对视。
书架之上的墙壁里嵌着一面古老梳妆镜,主厅维多利亚大灯的光反射着,镜面的每个角度都在闪烁着金黄色的微光。
他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闪烁明灭的眼睛,薇薇安似乎发觉了,便转过身来,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
他们有着相似的面容,相似的眼睛,虽然同宗同源却分外陌生,在过往中仅是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像是仓皇又匆忙的船,在壁垒森严的社会里找到黑暗中的水洼,独自摇曳。
“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见你吗?”薇薇安轻声陈述:“二十多年都只是点头之交的亲戚,却在突然之间有了去认识的兴趣,这好令人匪夷所思。可是我依然想去试试,我总要学会主动走近什么人,了解什么人,和我感兴趣的人建立关系,走入周围的人群之中。我选不到那个应该让我开启结识之路的起点,而特别巧合的,你突然出现了。那时候我在想,行吧,如果随便要选个什么人,不如选一个我有好感的人。”
“半年前,我因为被学校里的蛇咬了,受伤住院,结果意外遇见你。你当时在和兰先生讲话。兰先生问你,为什么不去见面?你还记得你的答案吗?”薇薇安低头折下花朵,她抬起手,别进时敬之西装口袋里。
时敬之突然愣怔,他呆了几秒,把眼睛从镜子上移开,“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意思。”
“原本你住我隔壁楼的楼下,但是有天突然调到和我同层,每天我站在病房窗口可以轻易看到你。”时藏薇盯着他胸前那朵花说:“应该是有人故意调了你的病房,对吗?”
时敬之浑身僵硬。
“那个时候我看到你的表情,就在一刹那之间,我以为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你听过一个故事吗?在我们学的课程里。在冰天雪地里孤单生存的北极熊,跋涉千万里去寻找另一半,哪怕隔着十几英里,他也可以闻到对方的气味,只要找到对方留下的脚印,顺着那些轨迹行走,他的每一步跋涉都充满勇气,他可以为了对方击退所有竞争者与之搏斗,再遍体鳞伤地跑回意中人的身边,去做自己未完成的事。”
“有时候,他们还会遇见极光,一个极昼极夜的交替就是一年,有种灯蛾毛虫,为了在转瞬即逝的春天里繁衍,要熬过十四年,才可以破茧成蝶。”
“勇敢不同于鲁莽灭裂,因为勇敢连结于知畏知怕。”
“我——”时敬之抬头,他终于忍不住,因为距离太近,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开口辩解,然后在镜子中捕捉到自己仓皇不定的脸:“我不是……我没有……”
这话过于欲盖弥彰,时敬之忍下被折辱的羞赧和怒气,他忽然站定,三秒后才冷声否认:“没有人专门那么做,都是巧合罢了!”
女人沉静地望着他。
薇薇安只是“嘘”着,她俏皮地眨眨眼,将食指放在唇上。
口罩不知何时脱了一半。
她像是脱下了戏装,走出“戏”。
在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那里出现一个纤细文雅的人影,穿着硕大昂贵的礼服裙,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身形。
她原本站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随着她一步步走出,她的身材和脸蛋也逐渐显露出来。时敬之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别紧张,我说的是我的未婚夫。他总是煞费苦心,绞尽脑地搜刮那些奇闻异事,苦苦哀求一般努力和我搭话。”
薇薇安摘下口罩,甜甜地微笑,伸手整理时敬之微卷的领口,对方的胸膛起伏不定。
“我未婚夫说,作为杂交产物的玫瑰也是由蔷薇属下各物种选育所产生,因此更引人夺目。”
“上面这段是他死记硬背的。他追到学院来修在职课程。”薇薇安哭笑不得,她笑着摇了摇头,又低声说:“可他依然分不清那些花。他说他只是想送花而已。”
“他告诉我一个非常简单的事实。”
薇薇安慢条斯理地调整领结的角度,又再次摆弄那朵花,她后退一步,点评说:“很衬你。”
时敬之没有任何动作,他在等她的最后一句话。
薇薇安欣赏了三秒,然后笑起来,她很甜蜜,那副幸福模样在时敬之看来刺眼又扎人,让他无比厌恶。
让他继续下意识自我催眠,这是不属于他的、被他羡慕的、他永远得不到的那种幸福。
然后对方开口说话,如同神明的祷告词。
“其实很简单,不管我是谁,我是时藏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