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什么?”闻命突然说。
“卫生用品呗。”宁芙心道你眼瞎的吗,转念又想,野狗从小天生天养,他妈还重女轻男,估计是没见过这么多五花八门的款式,于是好心指导:“男用、女用、自用、情侣款。”
“哪款最好用?”
“这看你喜欢啥样的啦。”
教学楼卫生间里塞满这种事有点惊世骇俗,因为稍微“正常点”的情况应该是“位于学生公寓洗衣房内,免费向学生们提供”。不过现在自由平等公正已经深入大学骨髓,作为教学楼的骨架里多一点卫生用品组成的细胞才叫理所应当。
闻命又问:“那这些颜色分别代表什么?”他说着,通讯器忽然响了一声。
闻命低头看了眼,飞速在上面写下符号。那些符号非常奇怪,冷门且诡异,将他制造成危险分子,目光低垂时很适合让巡逻官给他上一杯茶。
“唔,我也不知道。”宁芙作为一个先作恶后从良的人物”,多年前在海岛上大字不识一个,后来跑路去了冰岛当雇佣兵只认北欧文字,对世界语半生不熟,尤其是德尔菲诺大区爱用高贵传统的凡尔赛语言,例如语法艰涩的法文和德文。
他随手拣出花花绿绿的颜色,冲闻命显摆:“绿色红热持久,紫色冰感刺激!”说完了他分外奇怪,目光肆无忌惮在闻命身上扫射,怀疑这人某方面是不是有问题:“你这么大人了你没用过?!”
“哦。”闻命没接,他的态度忽然变得不咸不淡,露出特别奇怪、特别可怕的笑容:“真不好意思,我没用过。”
“呸!哈哈哈哈你竟然没用过你不会还是小雏□□!不对你说不定就是雏鸡为了你的初恋守身如玉!”
宁芙很想当场脱裤子和他比大小 :“哎呦我说你!学学哥哥我!一夜情不好吗?炮友它不好吗?”
“没说不好。”闻命竟然很认同他的话:“夜夜笙歌,乐不思蜀。我只是忽然发现,不要执着于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人会快活很多。”
“就是啊年轻人嘛谁不爱寻欢作乐!”宁芙心想兄弟你终于开窍了不跟个清教徒似的装和尚了:“犯错人皆难免,宽恕则属超凡。”
“毕竟和快活比起来,尊严和真心又算什么呢?”闻命苦笑道:“捡金捡银没有捡骂的,强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搞的特别道貌岸然,反而会很危险。”他轻声说:“我又不是情圣。”
宁芙依然哈哈大笑,他瞎嘚瑟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猛看向对方,目光如炬:“你,说你,没、用、过。”
“没用过。”闻命微笑,慢悠悠说:“所以很无知,虚心求教,哪款最受欢迎?体验最好?”
“那你特么问——”宁芙抹了把脸,指着门口说:“我操!”
他反应了半天,在原地跳起来,不可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我操!”
闻命冷了脸色,把通讯器收起来,他似乎很不喜欢提这些话题,不耐烦道:“老子从不用这个。”
“叩叩——”
空气陷入沉默。
宁芙挑挑眉,三秒后,听到女人的声音:“宁芙?你在里面吗?我刚才看到你了。”
宁芙无声地吹了个口哨,同闻命对视一眼:“薇、薇、安。”
“是我!女士。”
“我能进来吗?”得到允许后,薇薇安笑着推开门:“对不起,一会儿我需要上台跳舞,但是我的鞋子坏了,能麻烦你帮我去车里面拿双新鞋吗?…呀!”
女士睁着圆圆的眼睛,轻轻推开粉红色的门,她没有想到会有人在这里窃窃私语:“宁芙?”
“薇薇安女士!”宁芙大步走来,招呼道:“给您介绍一下!这一位,是我的好兄弟!s——”
“闻命。”薇薇安对面的男人说。
然后他没说话,只是定睛凝视着她,终于引来了她的注意。
薇薇安惊惶而克制地打量他片刻,目光中有些许好奇,她轻轻点点头,没有摘下口罩,开始躬身行礼:“闻先生,你好。”
她说:“原谅我的失礼。很高兴与您见面。”
洗手间修饰得富丽堂皇、锃明瓦亮,到处飘逸着高级香水的味道。
闻命先生望了她一会儿,以回礼向她致意。只是这还不够,男人嘴唇泛起一丝微笑:“薇薇安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
他说:“我看您孤身一人,请问您缺舞伴吗?”
门被拉开了。
*
一小时后,郑泊豪坐在一楼酒吧台中,打量自己的发小。
他的朋友,亲人,兄弟,战友。
时敬之应该是很早熟又很有自己规则的人,在他的少年时代,他过早地懂得了某些道理,并且建立起自己的原则与规律,说得玄学一点,自我意识过剩且孤僻。
最明显的特质也许是他早早学会不苟言笑,在而随之而来的,是愈演愈烈的、样板化的为人处事。
郑泊豪本身就是满嘴跑火车的性格,他性子跳脱,想一出是一出,有时候会突然打电话来讲,从今以后你要叫我嘟嘟,这是我的小名,可爱吧?又或者突然发过来某张图片,语音里嚷嚷着我们一起换情侣头像好不好最近想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你帮我挡下桃花!
现在他们都长大了,时敬之可以在这种闹哄哄的社交场里呆很久却不怯场。
这天晚上时敬之很豪迈,直接问吧台要了酒,加冰的金酒。
可是郑泊豪心里藏着事,一时半会没注意。他那个模样很奇怪,有点落魄又有点阴戾,严肃冷静到完全没有笑模样。
时敬之心里打了个突,又下意识忽略那些异样,他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递给郑泊豪一个杯子:“嘟嘟,我有话跟你说。”
这一晚,他们各怀心思。
郑泊豪久久注视了时敬之片刻,开口说:“我失恋了。”
三十分钟前。
郑泊豪终于摆脱了难缠的TINA和那群一日不见就嗷嗷嗷叫的下属,找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大美人。他很想和美人攀谈,周围几个人聚在一起,郑泊豪便拿着笑话开场。
他讲自己刚刚拍到的一份藏品,几十年前的纪录片数据库,里面有一集在讲动物界千奇百怪的求偶行为。他讲土拨鼠为了繁衍,会在每年的六个小时里殚精竭虑吸引周围的异性,经常惹得雄性鼠类互相大打出手,漫山遍野都是他们干架的身影,然而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有另一只旁观的雄性土拨鼠趁乱抱得美人归。他又说大多数的螳螂,雌性会吃掉雄性,去获得更多养分,可是她们那么美丽,被称为祈祷的少女。
最后他说到孔雀,雄性孔雀花枝招展,把自己的尾羽展示给心上人看,他还讲一只叫做山姆的雄孔雀,跳地最欢快,却没有办法在第一时间获得青睐,以至于负气乱叫。
他频频将目光投向薇薇安的方向,语调轻快,风趣幽默。讲的故事千奇百怪,言语间却又带着一些科研工作者的正经,引来众人会心一笑。
周围有人被吸引来,忍不住插嘴,说那只叫做山姆的孔雀过于花心,见了一个爱一个,郑泊豪气到想打人,气氛更加热烈,笑声时时爆发,将要掀翻屋顶,这是午夜场的热闹时刻,大家都在笑,有人这时候开口,轻笑点评道:“也不是一定选中某个人,非他不可。”
对方没想到他会开口,又不知他会说出这种话,看他笑,便也笑,对着郑泊豪打趣,起哄的话忍不住脱口而出:“的确,孔雀那么花心,又不是天鹅之类的鸟类,上哪去谈忠诚。”
郑泊豪面红耳赤,众人哄笑。
气氛很是融洽,这时候迎面走来一人,他随手晃着酒,走过十三级楼梯,来到人群中。
他直直望过来,仿佛要望进郑泊豪心底,表情严肃,轮廓锋利,整个人气势慑人。
薇薇安开口向大家介绍:“我未婚夫今晚没来,这是我的新舞伴。”她仰头问闻命:“你可以邀请我跳一支舞吗?”
闻命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求之不得。”
*
薇薇安是很知性的女士。哪怕态度再热络,一双眼睛看起来些许冷淡,闻命轻易在她身上看到了某些上流社会人物才有的影子。
言谈间他知道了对方是生物学博士。薇薇安笑着,不着痕迹地提起刚才听来的话题:“你知道,山姆的结局是什么吗?”
闻命绅士地揽住她的腰,开始今天的第一支舞蹈:“是什么?”
薇薇安笑意盎然道:“山姆气急败坏,可是他很聪明。他看到周围的情侣们都在发出快活的叫声,这种叫声吸引了更多的雌孔雀飞来。你猜,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
“我失恋了。”
郑泊豪这样说。
仅仅一句话,就打乱了时敬之所有的腹稿。
接下来的话更加唐突,让时敬之完全无法作答。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浑身弥漫着丧气。
时敬之猛然喝下一口酒,硬生生地感受刺痛,他清醒地盯着面前的桌子看:“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我们认识了有十多年了。”郑泊豪喝下整整一杯酒,被呛到了:“有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就是你的人生。”
“没有分寸感,边界感,两个人的人生过成一个人的。很多时候都这样,我们家就我一个,所以我总是感觉到寂寞。那时候我会回头看看你,只有你站在原地等我。”郑泊豪低着头说:“很多时候都这样。我其实很讨厌有些人要跟你交朋友,因为我知道,我很难再找到一个真心的朋友。他们都喜欢我的脸,我的钱,从小就这样,人家都说郑家小太子是个坐吃山空的败家子。”
“你不是败家子。”时敬之摇摇头,他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跟着他重复。他有好多话想和时敬之说,在这个四处乱哄哄的时刻,郑泊豪把脸贴上冰冷的酒杯,逼着自己清醒:“可是我的朋友却不止你一个。”
空气突然凝固,时敬之被困在了坚固的茧中。
“其实你都知道的吧。”郑泊豪垂着头,他眯了眯眼睛,想努力看清杯子里的柠檬片到底有几颗种子:“我有段时间不怎么找你玩了,我觉得你闷,所以我找了别人一起玩,你总是不加入,别人就说你假清高。”
时敬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张了张嘴巴,好像根本没有办法回答对方的问题,后来他意识到自己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是。”
“所以我也好烦你。”郑泊豪抹了把眼睛,瓮声瓮气:“所以我总觉得你有好多秘密,我好烦你少言寡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你那个样子我又会心软。”
郑泊豪是外表很俊朗的长相,一头小卷毛很是孩子气,现在却显得邋遢,刘海全部垂下来,遮住他红肿的眼睛。
时敬之继续沉默。他觉得自己需要说点什么:“其实也不用心软的。”
时敬之的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他动辄钻牛角尖,但是又很会开导别人:“都没有关系的。一个人也可以过去的,生活怎么样都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好难过啊。”郑泊豪心不在焉地听他的大道理,突然说:“我当时考巡逻官,我特别想当巡逻官,可是后来我发现你没有去。”
“时夫人拦住了我。”时敬之淡淡道,他没什么表情,就只是浅浅喝了杯酒,这次是冰球威士忌。
“后来在梦想和你之间我选了你。”郑泊豪捂着脸说:“在选择时我想,只是工作而已,我可以放弃,可是我不想和朋友分开。”
“但是后来很长时间内,其实你在怨我。”时敬之盯着杯子,目光久久停留在反射出的灯光上:“我知道的。”
“你知道。”郑泊豪再次抹了把脸,他和时敬之碰杯,彼此陷入回忆。
时敬之看着灯光慢慢散开,慢慢聚拢,周围的人都在大叫,跳踢踏舞,他不得不在大家都停下的时刻开口:“你经常去巡逻队跑,有次要去非洲出差,你给推了,第二次又推了,你宁愿跟着巡逻官去海上看鲸鱼。”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了。”时敬之说。
“其实并不是因为你。”过了半晌,郑泊豪又说:“我只是发现现实生活和理想的差距有些大,需要给自己找个理由,我找不到别人身上,我只能怪你。”
他好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然后又重复了一遍,“我只能怪你。”
他说着,声音变得颤抖,仿佛接受不了这句话一样。
时敬之看到桌上多了一汪小水洼。
“没有关系。”他说。“没有关系,嘟嘟,你已经陪伴我很久了。”
他想起来那些有些惬意的、温暖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们在大山里溜兔子捉蛐蛐,头对头从土地中拔出带着湿润泥土的土豆,一起并肩从学校走回家,互相交换穿彼此的衣服,时敬之的记忆那么清楚,他甚至能清楚记得工作后两个人莽撞搬运旧档案结果扑了一脸灰,还有那为数不多的几次暴力行动里两人都留下了伤疤,只是他用治疗仪去掉了,郑泊豪的疤痕却还是在的……他们是可以将自己的肩膀与后背与对方接壤的所在。
他们不知何时离开了单脚座椅,并排坐在沙发上,郑泊豪扑在时敬之怀里嚎啕大哭,他说“我感觉自己好卑劣,我也贪图你一次又一次原谅我”,时敬之不发一语,偶尔鼓励性地拍拍他的肩膀。
“我们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人生的。”时敬之这样宽慰他。
时敬之好像非常适合做一个聆听者和精神导师,他友善地接纳他人的垃圾情绪,再倾吐出最最温柔和耐心的话语。
“这不是你的错。”时敬之说:“小豪,你和我说过,要一起看看世界的大好河山,看看地平线上的太阳升起。但是其实也不必那么波澜壮阔,平平淡淡的每一天里,看过的每一本书,吃过的每一顿饭,都很好。我很感谢有你陪伴的日子。”
他不是不知道,有无数次是郑泊豪伸出手拉着他奔跑,他们像是两根平行缠绕的DNA链条,互相羁绊,互相帮助,一起挨骂,一起贪玩,再一起分享一份零食。
作为独生子,他们需要孤孤单单地看书,成为一直被拿来比较的作品,但是那太孤独,所以他们偶尔是哥哥,偶尔是弟弟,他们害怕友谊摇来晃去,就营造一段长久稳定的关系。所以这么多年以来,他们默契地彼此行成一个气场,维护那个气场,别人进不来,他们不出去。
“朋友之间都是相互的。”时敬之这样说。他们使出浑身的力气捍卫彼此,逃离狭隘拘束和寂寞浮躁的生活。一个叫“友谊”的茧是他们最最坚固耐用的堡垒。
“没有关系的。”时敬之说:“我没有感觉你抛弃了我,你只是出门一趟而已。”
他们曾经形影不离,亲密无间,后来像所有要长大的小朋友一样,挥手告别,彼此要在自己的人生上奔跑,前行,他们没有办法二十四小时待在一起,后来开始约定下次的见面,只是曾经说好要一起一起吃冰欺凌,坐滑滑车,看长颈鹿,毕业旅行,但是很多成为了不可能实现的约定。
因为他们在长大,他们必须要拥有自己的人生,可是他们依然互相陪伴,和这个世界上的家人一样。
可能就像是太过依赖家人一样,总是舍不得长大告别。
那场滞后的告别终于到来。
郑泊豪抽抽鼻子说:“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又要报名参加巡逻官选拔了。”
时敬之似乎早就预料到他会说什么,他轻声说:“是好事情,嘟嘟,我很为你高兴。”
郑泊豪又要淌眼泪,他说,“我还是觉得我特别坏,明明是我自己的事情,因为我也知道,你一定会真心和我讲恭喜。”
时敬之笑出声:“真的是好事情,我很高兴。”
“你会永远支持我、相信我、陪伴我、祝福我的,对吧。”郑泊豪看着他,缓慢而又沙哑地说着。时敬之忍不住看他,郑泊豪的眼睛真的黑,他在询问,却更像是许诺。
时敬之忍不住开口:“我……”
“泊少!”
当然会……
时敬之的嗓音卡在喉间。
“泊少!”一个年轻人跑来给郑泊豪倒了酒,热情洋溢道:“好久不见……”
他们的对话就这样被陌生人打断,再也没有了继续的必要。
当然会……
时敬之这样想着,紧接着他的思维仿佛抽离了,那样心不在焉。周围的声音全部远去了,隔着海水,在耳畔洒下一层隔膜。
虚拟系统的闭幕仪式进入了后半程,今夜的舞厅以海洋主题布置,人造阳光透过海水落下来,如同金黄色的屏风,舞池中央人声鼎沸。
郑泊豪喝多了,时敬之也喝多了,他神志不清地看到对方指着舞池的方向兴奋地说:“那我可要追了!”
时敬之随之看了一眼,闻命正低下身,整理薇薇安的裙摆,即便隔着那么远,只是看着背影,他都可以体会到对方的专注。
时敬之低垂下眼睛,不咸不淡地笑起来,然后对着郑泊豪,仿佛终于提起一点兴致地讲:“好。”
他又给郑泊豪倒了好大一杯酒,两个人一口闷。
虚拟系统的闭幕仪式远去了,喧哗的人声远去了,时敬之心里很空,也很累,还有一种烦闷、酸楚和愤怒夹杂的情绪充斥脑海。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郑泊豪说,“不管我做了什么,你总是在原谅我。”
时敬之久久注视着郑泊豪,忽然问:“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
“独占欲。”郑泊豪通讯器响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问,下意识回答:“占有欲控制欲,男人都这样,劣根性。”
他随意看向屏幕,瞬间冷静下来。屋内的灯光闪闪烁烁,显得他的目光也忽闪不定。
时敬之听了他的话,没什么反应,只是更加沉默地喝酒,等郑泊豪发现,他已经喝光了三杯酒。
郑泊豪大吃一惊:“兜兜——!”
“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时敬之忽然捉住他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他:“最好的朋友,那是不是…如果有什么瞒着的事,可以彼此原谅?”
“嘭——”远处餐桌传来香槟酒塔倒塌的巨响,郑泊豪没听清:“你说什么?”
“……是不是可以彼此原谅?”
郑泊豪心里打了个突,他以为时敬之察觉了什么,下意识回答:“当然。”
时敬之就笑了。他趴在桌子上,单手摊开,整个脑袋都瘫在手臂上,远远看着舞台的方向,一直傻笑。
郑泊豪不动声色地关上通讯器,他轻声说:“兜兜,你还记得你入学前的考试吗?我们学校每个学期开学之前的伦理测试。”
时敬之似乎喝醉了,完全神志不清,也不知道听到对方讲什么没有。
“沉船问题。”郑泊豪沉声说:“我们入学会做的题,假设有这样一艘破船,船上有家人,朋友,子女……你认为比较重要的人,还有你自己,这艘船就要沉没了,你需要选择,放弃这些人的顺序,你还记得吗?”
时敬之闭着眼,仿佛睡着了。郑泊豪的声音小了一些:“你总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因为我陪你打了一通电话。我还是不明白。我明明记得你参加过开学考试,一直以为你会十五岁去上学的,但是并没有,所以左思右想,我在前几天去学校档案室查看了你当年的入学考试资料。”
试卷很多,时敬之学习是很好的,因为他勤奋又努力。他提前完成了老师训练课程,按理说能过线的。最后,郑泊豪看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沉船问题。这个题其实很烂俗,而按照2080s的价值观来看,学校提倡尊重生命,热爱自我。
尽管答案五花八门,但是主流价值观中,大家最后留下的都是自己。
可是时敬之并没有。
他甚至没有写完题干。
他的卷子上只有父母的名字,郑泊豪,时敬之,老师,同学,还有个字迹模糊不清,被大片水渍淹没。
郑泊豪起身对着阳光辨认许久,才终于确定那是一个“门”字。
因为太潦草,连四边框都没写明白。
他问了那个考场的很多人,大家都已经毕业,很难在考试众多的学生生涯里单独回忆起某一场无足轻重的考试。最后终于有个女职员想起来,她说考试的时候有个男孩子哭了,后来直接弃考。
他一开始只是趴着,监考官以为他病了,就问他,你生病了吗?他一直不说话,考官问了好几遍他才抬起头来,原来他在趴着哭,等看到人家都在看他,他突然开始嚎啕大哭,因为扰乱了考场秩序,他被带走,后来直接放弃了考试。
女职员说,往年的确有心理脆弱的孩子会哭,但是哭得那么伤心的并不多见,最后一直抠着嗓子呕,仿佛真的有人死掉了一样,只是想想就受不了。
“我那个时候才第一次知道,人悲痛到极致的时候,哭是笑模样。
嘴巴要咧开又合上,发出桀桀桀的怪叫,像笑。”
“你还记得这个题吗,兜兜?你怎么选?”
他再次看向自己的发小。
时敬之安静地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因为姿势的缘故,侧腰的衣服紧绷绷地裹在他身上,懒散又克制。
莫名其妙地,郑泊豪忽然有了一丝怀疑,不着痕迹地打量对方,却发觉了些许不正常。他皱着眉头慢慢靠近对方,在明灭不定的灯光下轻轻凑过去,食指掀开时敬之的领口——
“嘭!”
“泊少!”又有人前来搭讪,他们热火朝天道:“好久不见啊太子……”
一楼大厅忽然传出骚动,人们忍不住抻头探望,虚拟系统中伸出一片片遮天蔽日的巨型海藻,有身形灵活的龟群从中穿梭而过。
薇薇安这一组运气比较好。她低下身,恰好看到一只小乌龟咬着自己的裙摆。
闻命起身将乌龟放进她手心。
“怎么样啊泊少!隔壁新来了几辆限量舰艇改天去看看……?”
“小敬?!”
时敬之在听到噪音后站了起来,他垂着眼,手在桌上撑了一会儿,才如梦方醒,紧接着他突然往舞池走去。
小敬!”郑泊豪趴在吧台上伸手叫了一声。
时敬之没有听见,反而是他走出几步以后,仿佛才记起有郑泊豪这个人,若有所察地向这边望了一眼。
郑泊豪本来还想再叫一声,声音却哽在喉咙中了。
时敬之目光平静地望过来,领口不知何时被扯开,在昏黄的灯光下,露出明晃晃的脖颈。
那是一枚吻痕。
郑泊豪心里猛然打突。
他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刚想再看过去,身前的人群中传出了一阵喧哗,有参加宴会的小孩子撒了果汁,现场一顿鸡飞狗跳。
对面的人若有所察,抬头向这边望过来,郑泊豪猛然和对方对视,那人揽着佳人轻姿曼舞,目光如刀。
郑泊豪被定在原地。
时敬之转身继续走,他跌跌撞撞,完全不管裤腿被地上的汁水溅到,艰难在人群中穿行,郑泊豪再次急切起身,又被新涌进的信息牢牢钉在原地。
他拿起通讯器,一直举着,直到它承受不住,脆弱地咔咔作响。
太吵了。时敬之混混沌沌,前阵子的耳鸣似乎有些复发,他的脑子里嗡嗡直响。
“道德会杀死欲望,但是欲望不会骗人。”
薇薇安这样说。
“是可以彼此原谅的。”
郑泊豪这样说。
他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
时敬之接连撞了好多人,他迈不动步,特别烦躁地伸手去推,又被人叫了好几声,他唤回神智去看清对方的脸。他这时候忘了笑,抛弃礼貌又疏离的笑,冷着脸烦道:“明明哥让开……”
“你怎么喝了这么多!”范铭明找他找了一圈,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喝酒,简直要疯了:“时老师和师母已经在前厅致辞了!你要去献花合影的!Arthur!”
“我没喝多啊…”时敬之摇摇头,他用力去挣脱:“我喝酒都拿量杯算,以前算过,这个喝法喝不醉。”
“你这个样子怎么去合影献花Arthur!这么重大的时刻!时老师和师母人生的高光时刻怎么能少了你!”范铭明一把抓住他的手肘:“跟我去洗手间换衣服洗把脸!你清醒清醒!”
“我不去了……”时敬之摇摇头,推了好几把推不开,他猛然拂开对方的手高声说:“我不去了!谁爱去谁去啊!”
“嘭——!”
范铭明撞翻了志愿者的酒盘,酒杯砸了一地。
“致辞有什么了不起?!合影有什么了不起!我不稀罕!”
时敬之厉声道:“我不稀罕!我受够了!”
范铭明目瞪口呆,他忽然板着脸严厉道:“你说什么胡话!今天有多少人在!为了这个仪式我们准备了多久!”
“不缺我一个。”时敬之垂着眼用力钻进人群:“不缺我一个,我就是个虚有其表的装饰而已。我没有做什么贡献。”他挣不开,突然脱下西装塞进范铭明怀里:“算了衣服上有我的铭牌…你拿去吧!告诉他们衣服到了,就算人到了吧!”
“你说什么醉话!”范铭明上前一步堵他:“Arthur!”他压低飞速声音劝:“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哪怕看在我的面子上也别闹了!”
时敬之猛然安静下来。
他盯紧被捉住的衣服,拽不出来,突然一点一点往下脱,脱下被揪紧的袖子,袖扣迸溅,布料发出卡啦脆响。他那样用力,范铭明被他自虐般的狠绝镇住:“Arthur?”
“我是不是只能为了脸面活着?”时敬之突然问他。
范铭明一愣。
时敬之继续大步往前走,又突然被人拦住:“就是你?!”
他好烦啊。
时敬之看到一个一身蔷薇花的男人。
太奇葩了,这身打扮怎么那么暴发户。
时敬之缓缓抬眼,看向这个仿佛把一整座大花园穿在身上的男人。
脚上一双产于2020s的绝版古著Gucci鞋,一身扑鼻的香水味氤氲在潮湿的雨天里,无人区玫瑰仿佛塑造出一处隔绝了整个世界的蔷薇花园——这座移动的蔷薇花园穿了一身深蓝色西服套装。
兰传旭,一个字形容,浪。两个字形容,草包。三个字形容,暴发户。四个字形容,猫捣狗抓。
连起来造句:兰传旭是一个浪到没边的草包暴发户,整天猫捣狗抓不干正事。
宁芙屁颠屁颠跟着老板,双手递上镂空雕刻蔷薇花图案的通讯器。
兰传旭怒不可遏,拿着通讯器照片抓起时敬之的领子比对:“你就是勾引薇薇的小白脸?”
舞池中心,薇薇安递过幼小的龟,对着男人轻轻笑起来:“传说被荷花池的小乌龟咬了裤腿,会得到无与伦比的好运气。”
她被人一把从身后拉开。
时敬之把那个一身蔷薇花的男人塞给时藏薇,连同她手里那只蠢乌龟一起。
缓慢转动的水晶灯下,几人惊讶万分。
兰传旭显然还没回过神来,起疑的目光来回晃荡。
范铭明气的脸红脖子粗,还在大喊“Arthur!”
时敬之拉着闻命的胳膊直截了当:“薇薇安,你是有未婚夫的人了。从此以后要有边界感,男女授受不亲。”
“我不会再帮你送花,姐姐。”
“被小乌龟咬了裤腿会有好运气,希望好运一直陪着你。”
时敬之的眼睛紧紧盯着两人,那双眼里似乎有很多翻涌的情绪,可最后他只是礼貌且真挚地鞠躬。
“祝你们百年好合,恩恩爱爱,天天开心。”
“这个人我带走了。”
*
灯火昏黄,人造繁星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冲屋内卷起一阵闷热的风。
哥特式花窗上,古老的木质纤维发出脆响,宁芙好像真的为闻命指点了一个很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