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他们就这么疯狂,闻命知道。
这群人总是喜欢以受害者身份自居,以“人民的同盟者”身份来大声讲话。
联合政府是好的,只是出现了腐败而愚蠢的精英,他们是害虫。
生命伦理委员会是好的,但是他们也存在失职,没有严格执行监察规定,如果把头部的领袖换一个人,比如真正深明大义为了人类共同体着想的地下基地开发者,事情再好不过。
闻命可以把他们的宣言背个滚瓜烂熟。
因为十几岁的时候,他总是在业余时间发放传单、小册子、甚至更加邪性的录像带和音频,只要能赚钱,不管多么琐碎的零工工作,他都会做。
他出生在繁华世界中心的贫民窟,这是时敬之告诉他的。
闻命顺着他的话语回溯,经常会在光怪陆离的奇特画面中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时光,还有属于14岁的时敬之的、白皙清瘦的面容。
事实上,2085年,失去记忆的闻命于医院醒来,对面的人说自己叫时敬之,闻命只是循着气味和声音,便瞬间确定,这就是自己少年时代的梦中情人。
当时为了救人,时敬之拼尽全力,自己也受了伤,而现场伤亡惨重,所有人被转移到医院中。
因为事出紧急,等一切安顿之后,时敬之才知道,他和闻命被分到了相邻的两幢楼中。
这像是个冥冥中阴差阳错的轮回。
毕竟当年半死不活的时敬之,就是被闻命在黑街光明街的垃圾桶旁捡到的。
闻命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景,时敬之留在身后和李医生谈话。
下雨天窗户上沾满雨水多远处的巨大灯箱和霓虹灯模糊不清,呈现出色彩斑斓、规则不一的巨块。
*
这其实就可以一窥很多年前光明街的景象了。
德尔菲诺大区的老城区——贝伦区,曾经被称为世界隔都,孤独星球。
这个星球上布满各种贫民窟,从伦敦、纽约到孟买、加德满都,它们大多数不位于郊区,而是繁华大都市的市中心。
贝伦区也是如此,曾辉煌过。
最最开始那里是城市规划中的商业区,后来移民涌来,贝伦大厦的业主陆续将住房租给无家可归的人。
再后来鸟巢新区兴起,当地原住民逐渐迁移了城市重心。
相比而言,鸟巢区是奇异又精致的瓷器,而传说中的贝伦区是杂乱无序的老电线。
那些建筑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开发商是亚裔,建筑的大楼四周被城墙包围的中式城池,整片贝伦区城寨由十几栋联排高楼组成,有些地方没建完,沦为烂尾楼,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由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沦为黑暗之地。
它如同一座巨型立体迷宫。
外挂式霓虹灯箱中的灯泡忽明忽暗,进入城寨,但见里面甬道纵横交错,谁也不知道会通往哪里。
狭窄的楼梯旁有居民自己设置路标。
昏暗,潮湿,破败,光明,宁静。
天台上方的蓝天是蓝色的。
似乎不用着重强调它的颜色。
但是废话都说了这么多,那就再说一次吧。
穿越贝伦大厦昏暗、狭窄、潮湿的走廊,爬上天台,你会看到孩子们在蓝天下肆意奔跑。
贝伦区有一套完善而低端的、自给自足的生态系统。
传说多年前大流感爆发的时候,各地自顾不暇,而贝伦大厦是一个零感染的居住区。
他们如同参天大树下的蝼蚁,有一套自成一体的生态系统,可以足不出户几个月,维持脆弱而短暂的平衡。
*
时敬之悄无声息地来到闻命身后:“在看什么?”
“天空。”闻命抬头笑说:“小敬,德尔菲诺总是下雨,是个避暑度假的好地方。”
灰蒙蒙的天空似乎总是不放晴,很容易让人想起属于伦敦的、黄惨惨的雾。
时敬之低低嗯了一声。
他总是这么沉静,又让人不易接近。
自重逢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他好像都是这样,若即若离,让人握不到实处。
闻命有些许不满意,他握紧对方的手,神情专注地低下头,在对方手背上落下虔诚一吻。
这种感受很奇怪也很陌生,时敬之有种被烫到的错觉。
他冷不丁对上了对方的眼睛,属于闻命的——
AUGENSTERN.
眼睛里的星星。
时敬之想到这个词。
“下一位!”是护士小姐的声音。
阴雨连绵的落地窗之后,时敬之愣怔地盯着对方的脸,仿若失神。
听到声音后,他猛然挣开手,闻命一怔,刚要说话,时敬之却没站稳,直直撞向身后的人。
护士小姐从李医生的办公室里退出来,一转身便被人撞了个满怀。
“小敬!”闻命惊呼。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他的身体本能地抬起,膝盖传来鲜明的刺痛,闻命的身体便又歪倒在轮椅上,他满脸惊慌,顾不上大口喘着粗气,急道:“小敬!你有没有事!”
因为呼吸不畅,闻命的脖子全部泛红,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飘渺的黑雾笼罩着大片视野。
就在这一刻,时间仿佛被静止住了,所有的一切被冻结一般停滞不前。
拍打在透明玻璃窗上的绵密雨丝、走廊里接二连三传出的惊呼、混乱跌倒的身影——
再向外,遥远的天际线如同裁纸刀,在乌云中划出一道细细光线,漏了一点天光出来。
亮蓝色的消毒射线横扫大片宽广的海面,再晃悠至彼端,周而复始。
闻命被刺目的灯光晃花了眼,他挣扎着望过去——
李医生的办公室半敞开大门,他听到医生软绵绵的声音续续传出,“我的夫人……”闻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伞”。
伞。
雨水真的大啊。
闻命又开始头痛。
他茫然张着眼,看到远处雷电忽闪,群山之巅的空气沉闷到透不过气,一场暴雨仿佛就要倾盆砸下。
一只鸟雀自乌云压顶的天边极速略过。它破开沉闷的空气,从冷风裹着雨水的远方冲着高楼林立的城区飞来。
就在那一瞬间,雨势骤然加大,飞鸟遇到风雨的阻碍,猝不及防,猛然撞向光污染严重的摩天大楼。
将那一秒钟无限放慢——
在它身前的建筑物里,白炽灯大亮的医院走廊内,时敬之的左脚被磕绊一下,他踉跄着后退,撞上护士小姐的鞋边。
紧接着,整个身体像被安装过弹簧的纸片,再次跳动。
闻命看着眼前的一切,发生的这一切。
停滞的画面伴随着嘈杂的声音,紧接着又像是按下了播放键,人们开始动作,在他的面前,一切似乎被加了慢动作演示,一帧又一帧的影像缓速而卡顿地播放。
那只鸟终于飞过来,在窗外冲着时敬之的方向飞来,避无可避地触碰到透明玻璃板——
时敬之不得不伸出手臂扶向护士小姐的身体,又被惯性带着掼向左方,他的肩胛骨无可避免地撞上墙壁,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在电光石火之间,浩大的声音潮水一般远去,在退无可退的彼方回旋狂飙而来。
“嘭…!”
闻命仿佛被刺了一下,乍然惊醒。
他看到时敬之猛撞上墙,力度很重。
闻命喃喃道:“小……”
小敬。
这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被撞击的护士小姐背对着时敬之,脸上还挂着半分职业微笑,同李医生的告别话语刚刚吞咽至喉间。
“啊…啊呀!”护士小姐惊讶道。
男人及时将她向外推了一把,她的手中恰好攥着门把手,因此借力站好,并未受伤。
只是那个男人比较悲惨,他撞翻了一旁的医疗器械车,人仰马翻,玻璃瓶碎了一地。
“哗啦——!”
“啊呀!”
“这位先生!”
周围的人瞬间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将时敬之扶起,对撞到的人表示,并且自动围出一片空地。
闻命无措地睁着眼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在他的视野中,时敬之缓慢站起身,慢慢向着自己走来。
闻命急切地张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夹杂着焦急与恐慌:“小…小敬。”
小敬。
你的手。
闻命正对着落地窗的方向,在他的余光中,时敬之背后的窗外恍然闪过一道黑影,一只飞鸟化为黑点,在雨水中极速坠落,再也消失不见。
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就像被划过痕迹的光碟,所有的景色几乎都卡顿成图片,伴随着刺耳声音。
刺啦。
刺啦。
恍如真实。
如隔云端。
闻命忍不住抬头,他看到时敬之逆着光,一步一步靠近,他又看到时敬之面无表情,仿佛视而不见般,同自己擦肩而过。
闻命脑子里乱糟糟的,而时敬之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来。
对方应该是在和医院负责人商讨赔偿事宜。
他听到时敬之淡漠如水的声音,一如既往波澜不惊,可是又那般遥远,仿佛隔着一层空洞容器,陌生又听不真切。
他听到时敬之说:“抱歉。”
紧接着被打断:“Arth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