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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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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城的本部背靠着一座小山。办公楼群、实验室和配套设施散落在山间,来路上先经过一片树林,到尽头豁然开朗,只见星罗棋布的楼房遍布在坡上。

“地上只是他们很小的一部分。”父亲这么说过。

核城相当一部分都在地下,恰似天水研究所。

站在大楼第五层俯视下去,大风撩拨着草地,留下回旋舞蹈着的细影。地平线上有一截白练似的河流,高架桥过河后变为蜿蜒公路,扎进树林里,逐渐挨上山来。

“你好,孔菲。”来人示意我坐下,“我是覃世桢。”

她声音出奇的友善,却直截地扫视着我。

她看去三四十岁,和父亲描述差不多,戴了只深褐色的表。对于电子脑化的人,手表已经没有了实际用处。父亲说,那表很奇怪,里面没有刻度。

她是核城的引渡部门主管,筹划着核城所有最重要的引渡,顶头上司就是高可。“证言”——陶林鸥——也是她管的。

她终于收回了穿透性的目光:“最近有见到覃蝶吗?”

“没有。好几年都没见了。”

她笑了,瞬间和覃蝶一模一样,一个外溢的、无声的笑。她拿起了水杯,捧在掌心里暖和着手。

我悄悄松了口气,“林远民说今早会在实验室。我过去时,却一个人也见不到。”

“等到以后开锁,她就会全天在岗。你也入住了,找她会更方便。”她翻了翻手中纸页,“那些监护职责都可以问她,她此前算是半个监护者。”

“我想知道……”我开口。她闻声点头。“我想知道为什么证言需要监护者。项目负责人就可以兼任监护职责,不是吗?”

“这就是证言的特殊之处。”覃世桢放下杯子,“我们需要的是他的记忆,所以提前把它锁起来,等条件具备了再开锁去询问。他现在近乎于失忆,在重拾记忆后,造成的冲击和负担是难以估算的,所以必须有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陪伴在他旁边。目前的实际负责人是林远民,她的负担已经太多,没法顾及证言的需求。实际上,请求你做监护人,也是证言要求的。”

我很想当面问问陶林鸥的想法,但他今天不在实验室。

覃世桢在桌面内嵌的屏幕上划拉着,弹出一个投影来。“我邀请了陶林鸥的模型开发者,让他跟你介绍几句。他叫陶纪。他另一个代号你应该更熟悉,叫做乌鸦。”

我在林鸥的项目计划书中见过这个名字。现在看来,很大概率是个假名。原来陶纪就是这位大名鼎鼎的乌鸦。姚文彻跟我说过,乌鸦跟核城集团内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文彻似乎费尽心思都联系不上他。没想到我今天能一睹其真面目。

屏幕上的人大概就是乌鸦了。他能在另一头看见我们,瞥了我俩一眼,便移开目光,埋头浏览着什么。

“你好,孔菲。”他短促地又瞥我一眼,“世桢。”他对着覃世桢点点头,目光回落到正在浏览的东西上,并未流露出对我们的兴趣,“早几年前,我跟引渡安全部提了个引渡申请,得到批准后就跟核城集团这边签了合约,我负责把模型接下来,做了些前期工作,然后就交给世桢了。世桢这边——主要是她手下的林远民——一口气把容器设计了出来、建造出来、把实验对象引渡过来,这就成为了今天的证言,或者叫陶林鸥。”他停顿,注视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微妙地扫动,让我觉得他不怀好意。

下一秒,他又恢复了带疲态的专注,盯着他手中不知是什么的资料,“你肯定很想知道,我们引渡他的初衷吧。关于这一点——”他清了清嗓子,目光移向覃世桢,“我觉得还是世桢更加了解。”

覃世桢在倾听的过程中几乎静止。此时她微笑地开口,“当时你来谈的时候,已经替我们把申请都写好了,我所做的只是带着你的申请,去跟安全部的老头老太们交涉,代表的全是你的意旨。所以还是烦请你介绍吧,我也重温一下你最初的构想。”

这下我能感受到,覃世桢并不喜欢乌鸦。

“行。”他干脆道,“引渡的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可能会令你反感。”他这回颇为专注地直视着我,“你甚至可以说我的动机是完全自私的,帮助不到任何人,也同社会进步无关。那就是我们证言的模型太完美了,太适合引渡了,任由他以符码形态躺在数据库里,完全是科学界的损失。我敢肯定很多实验室都发现了他,眼馋过,甚至早就引渡过,但是几乎没有一个实验室能按原样为他造出一个模型。他多数时候只能待在地图里,几乎不算真正活过。你想啊,距离他被上传到数据库、进入我们科学界的视野以来,肯定超过了二十年。让众多引渡科学家蠢蠢欲动却又收回手的,便是他那精密又复杂的数据模型。只有屈子清那疯子曾经引渡过一次,你猜那个引渡体后面怎么样了,”他转向覃世桢问道。

“怎么样了?”覃世桢平淡地问。

“他‘越狱’了,直接带着另一个‘狱友’逃出实验室。他那狱友后来抓回去了,可是他本人可狡猾,一直没被找到。”乌鸦乐不可支。

“再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再后来?”乌鸦歪了歪头,“那都是十年前的事,这个引渡体就算再厉害,也早就死了。但是你不必难过,这个引渡体严格意义上并不是证言。我们的证言才是‘证言’,他是所有世界中唯一的一个‘证言’。我刚刚说过,我负责他模型引入的前期工作,在这个过程中,我给他设计了一个前无古人的模具。关于模具,你倘若想知道更多,我以后可以跟你讲。况且,我们证言的降生背负着很多期待,我们希望通过他来侦破一系列引渡的案件。”

“案件?”

“两宗失踪案件,一宗是黎霜的——音乐偶像被目击到跳河;另一宗是宁芳的——一个中学生,也是疑似跳河。这两宗案子都发生在青水河边上;案子的主角们也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熟练如背诵,“这其中的共性指向一种可能:这两人的消失出自同一因素的影响。”

“这个因素指的是你吗?”覃世桢盯着他,“毕竟你是谋害黎霜的嫌疑人。”

乌鸦停顿下来,似有歉意地笑了:“我只是在她失踪前接触过她,提供了她非常需要的情报。这似乎间接地让她产生了对于异世界的兴趣,但并不构成致死的必要条件。我也已经主动自首,配合了警方的一切调查。那时候已经不存在什么嫌疑了,何况,我也很想查清真相,我一直相信她没有死,此时此刻,她大概正在某个地方徘徊……”

“让人感动。”覃世桢评价道。她转向我,不容置疑地接过话题,“让我来简单概括一下。陶纪是我们的匿名合约者,他跟项目的任何关联都需要严格保密。他负责证言模型的开发,也正是他提出了‘证言’这个命名方式——让我替你解释,”她一挥手制止了乌鸦,继续道,“我们对陶林鸥的了解还很粗浅,他的个人经历仍处于迷雾之中。我拿着陶纪的申请书,说服引渡安全部同意我们的引渡。我们谈成的一个条件是,利用证言的记忆,帮助安全部获得疑案的线索。是的——我们一致认同证言会对案情提供有益的线索。”

她转过头,一只大白鸟振翅而过,在透明的幕墙外绕了半圈,落进柳树丛。

“我饿了。”乌鸦忽然说,“快点结束,要吃饭。”

覃世桢将目光移回会议室内,不出声地叹了口气。

“如果你们指的是那两宗失踪案件,它们都发生在核城……发生在我们的世界。这一切跟证言有什么关系?”我问。

“是的,证言生活在D35世界,他的生活看似与你我毫无关联。”覃世桢调整着手表的腕带,若有所思道,“但是,你敢肯定地说,我们从前毫无交集?”

“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怨恨。”覃世桢又瞟向落地窗,“你的母亲就来自另一个世界,你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难道不曾感受到很多巧合的人为因素吗?”

我更加疑惑,只能尽力推断她的意思。“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平行世界的关联……”

她摇头。乌鸦却笑起来:“哎哟,你跟安全部那帮老古董想到一气了,这就是职业思维。你考虑过往公务员那条路去发展吗?”

覃世桢仿佛没听见乌鸦的话,只是解释道,“两桩案件的共性在于——目前只是一个假设——两位失踪者都十分关心引渡议题,并且从某种途径获得引渡的情报。黎霜在一个聚会上被陶纪搭话,并且被赠予了一本日记。这本日记,来自D35和我们之间的公用数据库,陶纪在其中找到了一个记忆集合,他在学习语言、疏通意义网络的基础上,将其中内容翻译出来,发现这所谓的日记中混合了四至五个人的记忆,这些人来自同一个社交圈子,虽然他们的叙事交糅在一起,但我们可以通过视角和人格的差异,辨别出他们中的每一个。我们正尝试通过搜索比对,在D35的生命数据库和社会信息库中找到他们的真名和身份……但目前进展并不大,可以确认的只有两人。一个便是生前的证言,另一个是一名医生……陶纪做了一件十分大胆的事,就是将医生的日记内容摘抄出来,直接交给了黎霜。”

“为什么?”

“因为我认为黎霜会对这位……未曾谋面的医生十分感兴趣。这位医生在日记中苦苦寻觅一种能治愈疾病的神奇歌声,而这正是黎霜提出的构想……她通过手术替换人造声带,不正是为了这个吗?”

“她最初的手术只是为了重获声音,后面的改造才被赋予了这种医学幻想。”覃世桢皱眉道,“所以,黎霜和这位医生有着共同的兴趣,加上医生在日记中提到了不少私人引渡的……民间法术,这些情报都可能将黎霜推向通往异世界的不归路。另一边,在宁芳的案子中,我们本也想论证这一点,但证据仍然不是很充分。”

乌鸦兴趣盎然地看着我们。覃世桢对他说;“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吧?证据链是你提供的,无罪是警方推导出来的,他们拿你没办法。日记也好,法术也罢,只是故事中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你在包庇一些神秘的朋友。”

乌鸦挑了挑眉,什么也没说。

覃世桢看向我,继续道:“我们认为两桩案件的实质是自发的引渡事件。引渡安全部认为有理,打算重启调查,但是那簿日记提供不了任何操作性的线索。我们认为,医生和黎霜两人之间通过日记发生了某种交流,只有她们两人才明白日记中所指的含义。但如今我们无法找到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我们无法引渡医生——她没有参与引渡计划,上传自己的数据模型;所以,陶林鸥成为其中的关键。他是医生的朋友,参与了日记的写作,或许知道所谓引渡方术的底细。他也拥有精细到罕见的模型。可以预见,他的引渡会是集团的一大成功,会带来不可估量的效益。”

乌鸦哼了一声,在一块板子上写写划划。

“黎霜的失踪必然和引渡有关。可惜的是,她身边没有人知道原因。我们的思路是,不妨将知情人引渡过来,哪怕这个知情人来自异世界。我们闭锁了他的记忆,以便未来不受干扰地获取真实的信息。这就是他叫做‘证言’的原因——他的证言可能会对案情有所启发。”

覃世桢添了些茶,暗褐色的表盘停在我眼前。这回我看清了,那表除了指针别无一字,小银针在没有刻度的盘中缓缓轮回。

我瞟向乌鸦,发现他也正凝视着我,好像期待我作出什么反应。

我不知该说什么,脑子里只回旋着荒谬二字。陶林鸥为什么会被卷进引渡项目之中?覃世桢并没有提供我想要的答案。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与他本人的利益毫无关联。

这一切看起来也与我毫无关联。

她放下了茶壶,我也回过神来。灼人的阳光下,一个小白点似的游艇在河面移动。

我只得点头,“原来是这样。但我不觉得这些像是真的理由。”

乌鸦嗤嗤笑起来。

“你说的没错。”他的语气不带嘲笑,却像在思虑着什么,“我们肯定会再见面,我会向你解释一切的。”他最后扫了我一眼,又向覃世桢摆摆手作别——然后突兀地关闭视频,退出了会议。

我感到身上发冷。

“假如你还有问题,我都愿意回答。保密范围以外的事,我们知无不言。”她将文件收在肘间,站起身。“我们出去走走,一面谈你的事情吧——算是一个监护人申请的面试。”

我这才想起这次见面的性质。

我们走出房间,进入一条环形走廊,走廊两侧是玻璃幕墙,可以看见室外远景,像是专属于部门主管的散步小道。“我们对每一新加入的监护者都会稍加检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多问。我完全相信你申请监护人的真诚动机,但也需要保证你人格的健全。基于……”她眨了眨眼,“基于过往项目中的恶性个例。”

没等我点头,她又说,“你是菲利亚的孩子。”

仅是名义上的,我一面点头一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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