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

“这句古语我也知道，但它存在一些问题，时代局限性导致的。”马奇马奇说，“橘与枳根本是两种植物，连基因都存在差别，这种情况下就算换到相同的环境也没用。”

“……是我孤陋寡闻。”

马奇马奇点点头，接着说：“有一点还算正确：生物的状态的确是会受环境影响的。可这是废话。天气炎热就会中暑，寒冷就会感冒，理所应当吧。前往火星的布维奥特教授不可能想不到这点，事实上他也调查过了。喏，在这里。”

他指着屏幕上某一处字符。

“同位素差异。地球与火星上的各元素同位素丰度存在差异，即便八百万神能模拟出地球的环境，星球间同位素的差别却没有被纳入考虑。”

“请先把‘同位素’解释下。”

“好吧。你应该知道核素……原子，是由质子、中子、电子构成的，其中构成质量的是质子与中子。质子数相同则化学性质基本相同，但在质子数相同的条件下，中子的数目可以是不同的。”

“……勉强能懂。”盖布瑞尔说。可他的眼神实际已经虚幻一些了。

“举个例子。重水——它是由中子数为1的氢与氧结合形成的产物，而我们通常喝的饮用水中的氢呢？是没有中子的氢。也含极少量重水，但无大碍。可要是将饮用水替换成重水呢？人体中中子数为0的氢会被替换成中子数为1的氢，后者占比过大时甚至将导致死亡。”

“那要怎么做呢？将不同质量的质素分开就可以。”

“分离、原子……”

“方法其实很多，不困难。分开质量不同的东西，我立刻能想到的一个方法是离心。不同质量的物体靠重力的不同可以分开，重的沉积下来，离心是加快这一过程。他们那时用的方法恐怕要更精妙吧。”

“——但是没有作用。”

“或许有用，但这仍不是主要因素。‘宇宙空间综合征’的影响仍然存在，这背后一定有一个原由尚未被发现。”

“找不到原因。科学发展至今我们似乎厘清了许多东西，可未知仍无穷无际。我们将永远生活在尚不知晓脑是意识产生中枢的前现代，这样的日子会永远持续下去。”

————

屏息，凝神。端着的手臂伸向前方，努力抻开细长的人高的和弓，下个瞬间，让箭矢如光一般笔直地、转瞬即逝地飞出，再度正中靶标。

“——今天就到这里了。”

“接下来又有别的安排吗？”

“是啊。”

澪站着。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感觉你最近一直很忙。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大概就是那样吧。”

他说话模棱两可。听到这里，澪已经确信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答案了。

两人就在弓道馆的门口分开。可这次不一样，心中积蓄至今的好奇心终于压抑不住了。分开后，她又保持着一段距离跟在本桥后面。密集都市内行人众多，一不小心就会跟丢，真是一刻都不能松懈。

在跟随的路上，澪又冷不丁想起些事来。本桥在为一些事忙碌着，可实际她也没多少闲工夫。澪申请参加对近地轨道防卫圈的重建，前阵子申请已经通过，并且已经着手在做了。听说阿斯特这个伤员都义无反顾参加之后，她就觉得同是整装师，自己也该付出些努力才行。尽管她和阿斯特不一样，她的整装技术远不到能称为天才的程度……

三天前这时候，她与一同选入重建计划乘坐轨道电梯升入高空。

令人惊叹的风景映入眼帘。星球浮在令人惊叹的漆黑的虚无中央，带给她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就好像自己是个游戏中的人，这时候忽然撞上了边界。——她几乎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孤独。这与过去所感受到的、民族血统所带给她的孤独不同，其根源是土地。不同寻常的体验有时候能改变一个人的观念，或许就是这时候。

——令她感应到自己至今是如何狭隘，就在这时候。

人的确是会思考一些至关重要的事的。但她感应到，自己过去实际上是被某物束缚住了。那将她束缚住的是什么呢？暂时还没绕出来，需要再仔细想想。

跟在本桥静间身后。是人群密集导致的氧含量低的缘故吗？她竟感觉到轻微的晕眩了。

————

“对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那件事情？”

宋平中这时突然出声问。

“什么？”

“重建近地防卫圈的计划。似乎很着急呢，连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学生都收到了通知，听说机构之外，社会上的整装师也可以申请参与。”

说自己不学无术——其实并不是宋平中谦虚。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偏科生，在喜欢的程序相关的事情上做到极致，要是兴趣缺缺那就连做的动力也没有。

“啊，这事我知道。”

没想到先回应的居然会是盖布瑞尔这个驾驶员。

“前阵子我居然被战略部的人询问整装水平。我可是驾驶员啊！对这方面简直一窍不通。不过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他们为的应该就是这件事。”

“……说不定还有另一个原因。”马奇马奇说，“因为你是现如今两名机神驾驶员之一。我听说那个阿斯特·拉姆斯也受到了征召，最后她决定要去。”

“她不是才刚出院吗？”

“所以我说，他们之所以会询问你是因为你能驾驶机神。可能他们尤其需要同时具备整装技术与驾驶机神能力的人，为此甚至不愿放过一个刚刚出院的病号。”

“真令人匪夷所思。”

“很好理解吧。之所以要重建近地防卫圈，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抵御之后火星上的人的袭击……”

“红之民。”宋平中补充道，“我看文件上是这么称呼他们的，因为他们迁徙去的火星是一片红锈色的土地。”

“好吧，红之民。”马奇马奇说，“你才完成了第一次机神驾驶，阿斯特·拉姆斯在驾驶方面又是个外行，负责这领域的人应该挺不放心的。想要增加战力也是情理之中。”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另一件事……他们不担心重修防卫圈期间红之民再度来袭吗？那会使得在轨道上作业的人全部陷入危险。实际乘上机神后才知道，这玩意儿功率全开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得多……”

“那也没办法啊，有些事是必须去做的。你会因为害怕被食物噎到而不再吃饭吗？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

“短时间内，我认为那些家伙应该是不会再发起进攻了。”

“为什么？”

马奇马奇看了眼时间。他一会儿和人有约，最好现在走，但稍微多说几句也无妨。

“回顾过去近两年官方记载的德米德蒙入侵时间，彼此彼此间隔约在半年左右。再往前数会更频繁些，但那时的平均间隔也有三个月。说明期间恐怕是需要做准备工作的。又联想到刚才你说的，那天战场上发生的事……”

“啊，真难向你解释。我估计你虽然会驾驶机神，却对它的内部构造并不清楚。你知道支撑它完成种种复杂机能的纳米机械系统吗？”

盖布瑞尔立刻反应道：“刚才你好像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很奇怪的名字，叫‘Ya’、‘Ya’……”

“‘Yaoyorozu’。这是句日语，直译过来的意思是‘八百万’。在那个文化的传统语境下所有事物中都包含有神明，即‘八百万神’。用这个名字来描述仿佛无所不能的不可视的纳米机械确实很恰当。另外，你从这个名字多半也可以感觉到，编写八百万神程序的团队中大部分是日本人。”

“因为海平面上升而沉入海中的……？”

“他们如今仍以民族形式存在。即便土地消失，血脉与文化的连结在一定程度上也不会断绝。这些是有弹性的，有韧性的，像植物斩断后仍会重新发出新枝。……说远了。我想说的是，之所以机神赫尔墨斯会出现那样的变化，恐怕源于当时的攻击中包含有带破坏性程序的纳米机械，而那台机神多半是以长距离攻击见长的阿尔忒弥斯。

”

宋平中立刻反应过来话里另一层意思：“你是说——那些纳米机械经过了发明八百万神的团队的人的改造，而他们现在就在火星。”

“或许不是他们本人。或许是后代，或许是学生的学生。”马奇马奇说，“我甚至有这种感觉：红之民当中恐怕相当一部分人有日本血统。‘宇宙空间综合征’的隐患尚未显现，如今正有一块完美的土地出现在眼前——火星多半是以这种形象出现在那时他们眼前的吧。”

————

周遭氛围起了微妙的变化。也许是因为周遭的房屋变得好像低矮的密林一般，投下的阴翳也仿佛是带有腐烂气息的树荫。这让澪产生了些微的不适。

从小巷中穿过时，她差点不小心踩到空瓶，发出声音。好在本桥并未发现。于是她在后半程变得更为警惕。

澪觉得紧张。有声音——在她脑海中盘绕，不断劝她退去。这里真是错综复杂。究竟是多久前建立起来的呢？四周就像夜晚的丛林那般阴冷。过一会儿终于从巷子里出来，又在稍微宽敞的主路上走了一阵子。

一栋建筑。本桥一转身上了前面的阶梯，很熟练地便从大门进去了。澪却迟迟不敢上前。她嗅到一丝隐秘的危险气息，觉得哪里不对劲，具体是什么却说不出来。而后，见门口站着的两人开始交谈什么，其中一人转头以背部朝向她。那瞬间，那人身上的某个东西好像突然就把她点醒了。意识到这点后，她忙小跑退到来时的巷子里。

这究竟是哪里呢？探出头去看向正门口，门前没有牌匾。而后从随身携带的多功能机上，澪得知这是个叫“和井田会”的公益组织的总部。官网上的信息中看不出半点异样，可是——

她又往门前站的两人那里忘了一眼，用不安的眼神。两人都穿着高领衣服，但其中一人后颈处隐约露出一角，好像绷带、传统医学中的膏药——总之，恐怕是遮盖住什么的东西。要只是意外受伤就好了，偏偏那两人看上去都有日本血统，本桥则更不必说。这种巧合不得不使得澪联想起一个她曾认为是都市传说的名词——

编号人种。

————

“可这与我们刚才讨论的话题又有什么关系呢？”

盖布瑞尔环抱双手，露出副不解的神色。

“你觉得他们短时间内不会再进攻，说原因却又扯到什么纳米机械，八百万神，阿尔忒弥斯——两者之间有关系吗？”

“有。……或许有。”

这副模样明显是被戳中了要害——恐怕他自己也没确切证据证明二者一定相关。

“好吧，确实是我先入为主。那招病毒性的攻击杀伤力很强，所以我下意识认为需要满足苛刻的限制。”

盖布瑞尔叹气：“那这就又回到原点了。”

“至少提出了一些新的可能性，”马奇马奇说。他下意识又瞟了眼时间，“红之民，被改造的八百万神……”

“我是看不出这些信息会有什么作用。……老师，你好像很注意时间？”

“对。接下来我还约了一个人吃饭。”

盖布瑞尔有些吃惊：“我还以为你是单身。”马奇马奇则摇摇头：“不，是和一个长辈。”

他说着便往身上套原本搭在在沙发上的一件风衣。

“另外，我最近可能有些忙，调查伊迪亚的大头恐怕得靠你们了。当然，我也会按照自己的方便来做些工作。”

“该调查哪个方向呢？”宋平中问，“原本以为只是调查一个人的事，最后牵扯出太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我已经没头绪了。”

“这就看你们的方便了。不过如果是我，恐怕会先找到她过去曾发表过的论文吧。又是布维奥特医生之女，又在乌拉诺斯机构，两者交叉不知孵育出了怎样的果实。”

“下次集中交流在什么时候？下周？”盖布瑞尔站起来。这时马奇马奇正推开门准备出去。

“下周没空。我得准备参加一个重要的学会，一整周都得为了这件事。”

“好吧，就等你有时间再说。”

盖布瑞尔话音一落，青年教师的身影便从门前一拐弯消失了。但他知道马奇马奇走得很快，在房间里都能听到那渐远的明快响亮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