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与无法制造机神又有什么关联?——你曾经登上过机神,应该见过机神的驾驶舱。操作面板与寻常安致相似,实际是经过简化之后的版本。即便有计算机作辅助,想要在太空环境下完成各种转向动作仍不是容易的事。每个关节都要可动,能以高精度、高灵活度活动——传统的制造方法根本造不出这种东西来。”
“直到利欧提姆合金被发现。”
“这种材料是一个机构的一个研究生意外烧出来的。现在想想实在是很滑稽:此人弄混了铊(Tl)与钛(Ti)。最后得到一块银白的、表面如波浪般轻微波动的金属。你现在知道这是因为在场有个年轻的研究生,未满25岁,可要弄懂这一点花了很长的时间。最后发现实验鼠、猴子……只要是人印象中存在具有意识的生物都能令这种合金动起来。又在社会范围内进行过调查,发现小孩相比大人有更高的适应性,不同个体对于这种金属的掌控能力也存在精度的差异。有觉得无法掌控利欧提姆形状的人,也有能轻松将其塑造成心中所想的形状的人。”
“乌拉诺斯机构那时的负责人,加拉哈德,从中看到了机会。他以利欧提姆金属作为骨架制造了安致——小型的,可以说是机神原型机。并请数名未曾有过驾驶经验的志愿者隔空对该机器进行操纵,结果喜人:这种安致,即便是年轻的未有任何驾驶经历的人都能使其运动。自那以后,加拉哈德便产生了利用这种金属制造大型安致的想法。”
“……我有个问题。”
“问吧。”
“为什么不以此为骨架制备普通安致?这么多年来,我只听说这种金属被用在机神上。要是普通安致用上这个,那么寻常人也能操作——这不是更好吗?”
“因为成本。一是材料成本:构成利欧提姆的材料是镥、镓以及钛,无论哪一个都不便宜。二是制造成本。虽然主体是镓,导致其略升温便能流动,但因为掺杂了其他固体,流动性比不过其他的液态材料。也就是说,先制造主体再浇筑利欧提姆的方案行不通。只能以机械本身为煅烧模具——换言之一旦采取利欧提姆作为骨架,机械本身的材料也必须耐受高温高压。”
“……太麻烦了。”
“没错。”马奇马奇说,“每一架机神的制作所需花费的时间极长,价格也是天文数字。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从做出第一架机神至今的百余年间,也仅有十二架机神问世。”
“十二架?!”盖布瑞尔惊呼。他又忍不住站起来,被马奇马奇示意坐下,向前探出身体小声问,“不是六架吗?”
“十二架。”
马奇马奇再次重复了这个数字。
“——还记得刚才说过的吗,乌拉诺斯机构的目的是制造出能在宇宙环境中自由活动的机体。那时社会上弥漫着一种‘宇宙热’,无论政府民间,这也确保了乌拉诺斯机构有充足的资金进行研究。他们制造机神,并将其送往宇宙,而后……”
“星海就像大海。”
马奇马奇说。
“未知,辽远……其中六架机神最终留在那里。六架。宙斯,赫拉,赫菲斯托斯,阿波罗,阿芙洛狄忒,赫斯提亚——六架。当年乌拉诺斯机构被督察机关关停,其中一个理由便是机构造成了难以估量的财产损失。不得不说,光是这损失掉的六架机神便够得上这份量。”
“难以置信……”盖布瑞尔不禁喃喃,“过去竟然有过宇宙热的时代吗?现代人光是过好自己的生活便够费心思了……”
“在那时,宇宙探索是作为一种解决刚需的手段存在的。”马奇马奇回答,“气候问题,人口问题,能源问题。这些困扰人们数百年的问题始终没有得到真正的解决,都是慢性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最终决堤,像一柄剑悬在所有人头上。‘宇宙’一词那时候有许多意义,人们期盼有新世代的哥伦布带来远方新家园的消息。可扔出去的所有瓶子,到最后只返回来令人失望的声音。对于宇宙的期待接着转变成憎恨,接着转变为畏惧——那是在二十多年前。德米德蒙来袭,轨道上的武器对它没有作用,被摧毁了。花费多少人、多少时间所建起的城市,被摧毁了。宇宙一下子变成了可怕的东西。星海就像大海,心怀潮汐与报复之心。而在那时,临危受命与德米德蒙对抗的正是乌拉诺斯的机神。盖布瑞尔,你的父亲也是其中一名驾驶员。”
“他们最终胜利了吗?”
“第一次没有。德米德蒙是有智慧的,一旦处于劣势,便会立刻逃走,养精蓄锐。……最终地上的机神驾驶员们还是找到了他们的破绽。那些可怕的家伙自此沉寂了接近二十年的时间。直到——”
“四年前。”盖布瑞尔接话道,“德米德蒙再度来袭,坚白就是在那时登上机神的。”
“没错。”
盖布瑞尔用手指轻敲面部,作思索状:“这样一来的话,新的问题又出现了。明明是发明了机神的机构,大功一件,为什么乌拉诺斯会沦落到最终被关停的下场……”
“这就要回到最初的话题。”
“最初的话题?”
“是的。”
马奇马奇点头。
“第一批驾驶员驾驶过机神之后,均出现了不同程度的不适症状。而在这现象背后对应着一个东西,正是它使得机神制造得以成为可能,也正是它将乌拉诺斯导向覆灭。”
————
“注意,我接下来说的话都是当年从机构里听来的,属于未经确认的假说——”
“利欧提姆之所以能受人的意志驱动,原因在于它能对人的灵魂起反应。这种反应,其本质接近一种共振。”
“你的意思是……灵魂是一种波?”
“聪明。不过,更准确的说法是——灵魂具有波的性质。而利欧提姆合金恰好能将其以机械波的形式呈现出来,那便是其表面产生的振动。换言之,机神是通过灵魂驱动的。”
“这件事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多的争议。不少人认为乌拉诺斯机构钻了未随时代进步的伦理的空子,甚至在一些人眼中,这个机构的名字几乎成了文艺作品中典型的邪恶科学家的代名词。”
盖布瑞尔完全无法理解了。
“……等等。”他伸手掩面,“我跟不上了。难道你是想说——我之所以会有不适感,是因为灵魂——是这样吗?”
“我就是这个意思。”
盖布瑞尔往后瘫倒。
“我虽然从未驾驶过机神,不过似乎可以理解。切断与机神的连接后,人的感觉就好像忽然失去了一部分肢体——这种后遗症实质是创伤之后的应激。”
“……不,不只这样。”盖布瑞尔用手臂遮住眼部,“还有精神涣散,同时感觉自己不在自己的身体里。”
马奇马奇说:“或许是,某种与利欧提姆导体之间尚未切断的冥冥中的关联。”
“冥冥中。”盖布瑞尔重复他的话,笑了。又一个前现代性的词语。
“基于现象提出的一种可能。”马奇马奇说。
话题告一段落,似乎下意识想靠吃饭转换氛围,马奇马奇右手拿起叉子,眼前的餐盘已经被吃得只剩料底。
“还没吃饱呢。”他又滑动起面前点菜的操作板,“来点餐后小食……天妇罗天妇罗天妇罗。好,你要什么?”
“……有蒙布朗吗?要一个。”
“蒙布朗——噢,找到了。一个。”
他动作麻利地点好了单,将操作板放下,旋即又改换一副要说正事的面孔。
现在是……最后的,第三回合。马奇马奇心说。
“我已经把你想知道的告诉你了。现在……换你来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
“你指什么?”
“你隐瞒的。关于你驾驶机神的前因后果,我认为已经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这里没有监听,诚实地说出来吧。”
————
而后,盖布瑞尔果然照他说的这么做了。将那天的事,除开宋平中帮忙的部分,一五一十告诉了马奇马奇。其中自然包括阿斯特登场的那部分——也许是觉得马奇马奇已经知道,说了也无妨。总之,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听罢,青年教师也环抱起双手来,做出思忖的样子。
“这么说,我也有点在意一件事。”
“什么?”
“关于阿斯特·拉姆斯这个人。”他说,“我其实知道她才是驾驶之前那架白色机神的人。我是她的任课老师,不久前也有人过来问我对此人的看法。后来听说针对她的审讯要开始了,专程去看了她,结果……”
盖布瑞尔似乎不肯放弃一个字一般专注地倾听着,这令马奇马奇心里证实了一些猜测。他咳了一声。
“结果……在那里看见了一个故人。”
“谁?”
“一个叫伊迪亚的女人。全名伊迪亚·拉姆斯,从这个姓氏你应该能猜出来,她和阿斯特同学是有关系的。她是阿斯特同学的母亲,但是……阿斯特同学似乎称呼她为‘伊迪亚女士’,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通常的母女那么亲密。”
“那……虽然有点奇怪,但也会有这样的家庭吧。”
“问题不只是这里。”
马奇马奇紧接着压低了声音。
“——是伊迪亚。伊迪亚·拉姆斯这个人。她曾是乌拉诺斯的研究员,据我了解,她的研究方向正是机神研发。……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九年前对相关人员的批捕是相当严格的,连已经不在乌拉诺斯的人也未能幸免。那么她是如何逃脱那次批捕的?”
“确实挺奇怪,但也许只是运气好……”
“另一点则更是匪夷所思,”马奇马奇接着说,“我记得她的确有一个女儿,但那个人的名字并不叫阿斯特。”
“为了避嫌?女儿是那个侥幸逃脱过那个事件的人……啊。”
——盖布瑞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说法的缺陷。马奇马奇旋即点点头。
“没错。你应该也想到了——阿斯特同学直呼她本来的名字。如果真有隐瞒身份的必要,首要的应当是她本人。换言之,阿斯特和她当年的女儿并不是同一个人。”
“也许是后来生的,或者领养的?”
“领养可能,后来生的情况则不可能。”说这话时,盖布瑞尔自己也反应过来,马奇马奇仍解释道,“事变发生于九年前,而阿斯特同学看上去的确是十七八岁。”
“她……伊迪亚·拉姆斯,她原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我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是个研究生,与她方向院系都不相同。而且她是个出了名的不好接触的,我对她之所以会有这种印象也正来源于此。”他在此停顿,接着又说,“……她真是个天才,也真是个怪人。身上带着某种隐热。不表露在面上,实质铆足了劲、不顾一切的狂热。这种狂热,有时候也令我觉得可怕。我那天见到她,人的相貌与当年相比有一些变化,但那种气质,如今却更纯粹地、仿佛精馏过一般地透出来。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或许是受了马奇马奇的感染,盖布瑞尔也不由紧张了起来。
“担心她做了什么事,或者正要做什么事。也担心——阿斯特同学。”
“她?”
“你难道不觉得阿斯特同学有点奇怪吗?”
“你要这么说的话……”
“整装师的才能自不必说,在机构教书几年来,她这方面的才能远超我所知道的任何一名学生,恐怕大部分大人也比不过她。思维的灵活程度、整装的速度与精度……足以见得她在相关方面受过良好的教育,可又会做出常人难以理解的行为。要说这是天才的怪癖倒也有可能,不过,因为她的母亲是那个人,我有点担心。”
“你的意思是?”
“——她是被刻意教导成那样的。说不定为了一个目的,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目的。”
马奇马奇以铿锵的语调做出了自己的假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