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令阿斯特转过身去,接着看见一个人。一名男性,年龄十七八岁,似乎是半透明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说“透明”,不单因为他是经由IM-Machine投影出的影像,本人并不在这房间里——此人相貌也给人以一种虚幻的透明感。无论哪处颜色都很淡,皮肤像没照过阳光,月色一般的。头发颜色也很浅,收拾得柔顺、服帖。眼睛呈淡淡的灰紫色。仿佛很容易就融进空气中一般地透明。也许是为了增强给人的印象,特地拿颜色鲜艳的绳子在鬓角编了个金刚结,脑后也低低扎着辫子。
阿斯特不自觉站起身:“你、你好——”
这时发现对方身着便服:里头是一件藏青色衬衫,外面套着浅色宽松毛衣。再看自己:三重学院整装师标配的制服!她不由感到一阵害臊,两颊一下子变得滚烫。
“我叫坚白。”
那人说。他的声音阿斯特刚听过,是与那副外表相符的、带着透明质地的声音。她赶忙回应道:“坚白同学,你好!我叫阿斯特,阿斯特·拉姆斯!”
“星星(Esther)?”
“不,紫苑(Aster)。”阿斯特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出来,“A-S-T-E-R,紫苑花。”
“明白了。可这个词语其实同样来自希腊语中的‘星星’(?στ?ρ)。”坚白回答,他的眼神在这个年龄的人中很少见,一双平静,温和,泠然的眼睛。“很美好的名字。”
阿斯特感觉自己的呼吸似乎被吸引过去了。坚白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投影出的林间般的丝状阳光之中,是鹿一般的有点寂寞的人。再联想到他的身份:当今唯一的机神驾驶员,驾驶部的首席——便有明显错位感。
“怎么了?”
坚白侧了侧头,眼中浮现一丝疑惑。
“不,那个……很意外。”她说,“坚白同学你——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坚白笑了:“很久以前也有人这么说。也许是继承自机神的印象,觉得我应该是更符合传统意义上军人相貌的长相。但没办法,相貌是天生的。”
“不,不是……很帅气!……啊哇!”
——又把心里话说出来了!阿斯特涨红了脸。拿手在脸两侧拍了几下,像在埋怨这张不懂事的嘴似的。坚白始终以平和的目光看着他,他微微地笑了。
“你也一样,与我印象中的整装师不尽相同。”
接着他又说。
“那天之后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见我一面……?”
“对。”他说,“你说——机神说不定可以成为人们适应宇宙的新身体,这很令我触动。之后就想与你说些话。”
“噢,噢噢……是那个……”
——好奇妙,在这名机神驾驶员面前,自己总是无法平静,思绪混乱。这究竟是什么原理?她吸气,呼气,双手盖在脸颊上使劲上下搓弄——依旧烫手!也许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太滑稽,坚白又轻笑起来。
假如阿斯特性格更敏感一些,现在该怀疑此人是不是在嘲笑她的失态——可他笑的实在太好看了。那张面孔上天然具有的阴郁味道淡了许多,只剩下轻盈的自由的感觉。
“对了,这是你选的场地吧。”他环顾四周,“三重的教学楼?……好怀念。”
“因为以前没用过,也没多想便用了这个……”
“我已经好久没去过了。……四年前,我记得,那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的时间。”
“德米德蒙来袭的日子?”
“对。”
坚白答道。
“仍清楚记得那是个午后,有些燥热的。课上在教机械的基本构造,忽然有穿着制服的人过来和老师说了什么,便叫我们跟着出去了。”
“……在地下,很有意思的,一整层大的办公室。驾驶部所有人陆续都过来了。工作人员说要先进行一个测试,于是带到四壁都扎着钢板的小房间里。”
“那的确只是个简单的测试。房间正中央是一块圆形小桌子,与地面牢固地连在一起。桌上有玻璃烧瓶。里面有金属光泽的东西在动,像是内部有引擎驱动似的。穿制服的人说,你坐下来,看着它,想象它是块正方体。他接着看了看时间说,给你三分钟。当时完全莫名其妙,但还是按照要求做了,完成了。说你在外面先等会儿。说好。后来就有人过来问我们有没有驾驶机神的意愿。”
“‘我们’?”
“‘我们’——是说那时除了我,还有个叫盖布瑞尔的机神驾驶员。他与我同岁,平日总和我较劲。”
该不会是……
不知怎的,阿斯特脑中忽然浮现出不久前那日穿着驾驶部制服的少年。她心说不会这么巧,保险起见还是问了一句:“金色蜷曲的头发,眼睛是碧绿的,经常气鼓鼓的,怎么看都不好接近——是这个人吗?”
“他现在还这样?”
“是的。”一面回答,心里又觉得不可思议:真这么巧?
“我们同在驾驶科,同年级,平时难免会遇上。”“……这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知道他本质其实没有坏心,所以挺想同他搞好关系的。现在稍微好些,那时候我性格更孤僻,也很少说话。在他人看来或许是很不好接触的人吧。”
“总之,那次测试下来,似乎只有我与盖布瑞尔两人稍微有资质。问我们有没有驾驶机神的想法,我与他均无意见,但这事不只是我与他说了就算的——那时我们都只有十三岁,不能完全决定自己能做什么。大事之前需要询问长辈。”
“盖布瑞尔……记得应该是他的父亲——不同意他驾驶机神。联系的时候,话说到一半就开始咬牙切齿地流眼泪。接着一个人走过来。那人你也见过,福斯特先生,金恩·福斯特。我托他帮我将这台IM-Machine送给你。”
“我当然记得!” 听坚白讲这些故事,阿斯特的紧张情绪逐渐也消退不少,眯起眼来咯咯发笑,“你这人,居然让一个部长替你送东西!”
“他看起来挺严肃,可要是相处久了意外地好说话。……四年前,福斯特先生还只是副部长。”
“那时他走过来。他问我怎么不和家里人询问驾驶机神一事,我只能诚实地告诉他,我和家里关系不好,微妙。父母离婚后,我原本是跟着母亲的。后来母亲再婚,与那个和她结婚的男人有了小孩,我在家里的位置就越是尴尬。后来进了三重机构,在家时间变少,越发感觉到这种联系的断绝。到那天为之已经有半年没和家里人联络过。”
“福斯特先生,他听了迟疑了一下。我说这没作用,但他还是要我问一下家里人。和父亲,母亲都通过话,也将战略部提到的风险一并告诉他们,最后的结果都是:随你便吧。——你看,几乎已经断绝掉了。他们觉得无所谓,我也这么觉得。我就是这样乘上机神的。”
说这些话时,坚白的语气和之前一样,一点没变过。
“之后呢?之后就不再回机构上课了吗?”
“不再回了,因为怕出事故。驾驶机神之外的大部分时间待在受战略部成员保护的地方,偶尔外出也有人跟着。”
“不会觉得不自由吗?”
“不自由,但作为代价,这显然是值得的。”
坚白的眼中现出星点般的光亮。
“——我看见他人从未见过的事物。飞跃大气层,宇宙变化为幽深的巨型鱼缸。整个地球也不过是浮在深水般的巨型鱼缸中一个发光的造物。远处的星星,行星,恒星……不可思议的光耀。在过去它们被用神的名字称呼,此地即阿斯加德。”
“我想起,小时候睡不着,总会透过窗户往外看。隔着大气,污染,遮蔽视野的云翳,许多时候什么都看不见。又打开灯来看带摄影的书。星空是那样美。缝着金丝的黑色裙裾。我曾一度以为书上的都是合成画,是夸张处理过的,可实际看过之后发觉,真正的星空甚至比书中还要壮观得多。还有……”
稍作停顿,继而他又说道:“还有人的眼睛。闪闪发光的眼睛,与德米德蒙的战斗结束后,回到地面,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玻璃——便能看到那些人的眼睛。闪烁的,欣喜的,仿佛目睹了崇高的事物的眼睛——这好比是地上的星星,地上的星空。我像怀有某种怪癖的瘾疾一般贪恋着这些东西。”
“可还是……多么不自由啊!”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一个地方,可以外出的时间也少,这不是很不自在吗?”
“我不这样觉得。”
坚白回答。
“这是观念不同的问题。……在我看来,待在一个地方,或是与人交往,又或者在外旅行——并没有多达的区别。人生就像是一条串珠,而决定我们的,实际上只是那些少量的、璀璨过的时刻。我的生命,只有身处于机神之上时才能彻底地燃烧、迸发出来,为此宁愿放弃那些无关紧要的自由。”
————
该如何看待坚白这些话?不知道!
每个人的价值观之间都存在相当多的差别。当然,假如问阿斯特,她恐怕会做出与坚白截然相反的选择:她可不是那种耐得住性子的人!然而,不存在所谓正确或是错误的选择。要是不清楚他人的境况便对其生活方式横加评论,自己就同传说中那位吃蛋糕的皇后又有什么区别呢?
但有一点坚白是对的。阿斯特的确是对宇宙抱有幻想的人,在机神的问题上,也同样持有“机神说不定可以成为人们适应宇宙的新身体”的念头。这话题姑且就留到下次——她现在感觉饿了。收到礼物后立刻回了宿舍,连饭也没来得及吃,当然会饿。身体啊!这有感知的、冲动所驱动的身体,有时也会带来些麻烦。紧接着立刻同坚白说了这件事。
也许是话题进展得太突然,让这名外表雅致的少年有些错愕。反应过来了,立刻表示没事,之后说话的机会还有许多。
“不,我不是对你厌烦了,也没有觉得你在礼数方面哪里做得不周到!”她急忙辩解,“只是现在着急去吃些东西,下午……不对,下午还有课!那就晚上吧!晚上要是你没有事情做的话,就再联系我。到时候接着聊吧!”
她冲坚白挥手道别,随后小百又自空中显现:“呜噜!通话结束了吗?呜噜,好的唷!呜噜!”
——口癖太多了!不用这么多吧?阿斯特心说。这时,眼前的投影也被撤去,房间重新回到原本的状态。
戴在眼球表面的凝胶不取出也没关系,其内部结构疏松多孔透气。也不需要充电——因为是小型芯片,接收端,佩戴在眼睛上便能靠生物电流驱动,不存在使用到一半忽然没电的情况。至于体积相对较大的信号发射端则是通过太阳能充能的。
阿斯特从学生的宿舍出来,往食堂路上走时,遇见了同班的蔻夏。听对方也是去吃饭的,便顺道了。
又一个被阿斯特那惊人的饭量吓到的人。不,更让她惊讶的恐怕是另一件事吧——两个成年男人的饭量下肚后,阿斯特依旧没表现出过饱的吃力感,甚至好像还有余力,而她竟然一点也不胖!简直不知道那些吃下去的热量去了哪里。
“对了,蔻夏。我记得你是赫尔多加出身的?”
“噢,是……”
“那里还好吗?上个月听说那里遭遇地震,我记得当地重工业与资源开采行业很多吧?”
“你居然记得这些事……”蔻夏有些吃惊:赫尔多加只是个小地方,无数重工业片区中的一个。她随后肯定了阿斯特的印象,“确实。地震发生后我和母亲联系过,虽说建筑本身大多抗震,一些年久失修的矿洞还是坍塌了。万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
“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
十四岁的少女目光忽然黯淡了一下,像在迟疑着该不该说这个话题。最终还是开口了。
“——但其实,赫尔多加这些年人口密度降低了很多。产业中的大部分环节都全自动化了,不需要人来操作,只留下少量技术人员。”
“原来那些人呢?都去了密集都市(Crowded City)了吗?”
“多数是到那里去了。更高级的地段需要钱,需要积累的家境,人脉。很多时候努力,才能啊,也是不起作用的。现在的人,很多事做得还不如机械好。”
她是花了好几年时间才考入三重机构的。在这里,她时常表现出畏手畏脚的感觉:到了这里之后,她仅有的令她自信的因素——整装师的才能。也在一众天才的包围下稀释掉了。这“天才”之中也包括阿斯特。尽管阿斯特比她大三岁,但她深知就算再给她三年,自己的整装技术也绝不可能达到阿斯特那种程度。但她意外地并不排斥阿斯特。这样一个奇人,她的性格里几乎是找不到阴翳的。蔻夏反倒十分羡慕她这种不知苦痛为何物的心理状态。
“算了,这话题太严肃了,还是换个话题吧。我记得你平时经常和澪在一起玩的,今天怎么没和她一块儿?”
“她啊……之前好像和人有约。”
“谁呀?”
没人会对八卦不感兴趣。更何况主角是那位机构理事长的女儿——蔻夏见阿斯特表情微妙,一下子就来了兴趣,双眼放光地看着她。
“抱歉,澪告诉我,这个绝不能和别人说。”
“那就是知道了。”
何止知道,阿斯特不久前还见过那个人。那个人名叫本桥静间,听名字就知道,一个日本出身的人。名字带有“静”字,性格也是如其名地沉稳,话很少,一本正经的。头发与澪一样呈黑色,漆黑。琥珀色的一对眼睛。
澪的母亲也是日本人,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对有着完全东方式名字与面孔的本桥静间产生了亲近感。早在几百年前,那个国家因为海平面上升而终于失去了实体,这个名词的性质也由国家转变为了民族。至于本桥这个人,尽管阿斯特并没有什么感觉——以客观的角度看,也是具有吸引异性的气质的人。说得更确切点,这气质便是“危险感”。放在影视文艺作品中大概有点类似独行的大侠,“死亡常伴吾身……”这种有点忧郁的,话越少越浓郁的气质。
“啊!这孩子平时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吧!”——像这样的母性说不定也有。本桥比澪与阿斯特小一岁,今年十六,身上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龄的人的早熟。
不管怎么说,尽管作为当事人的澪否认了这点,所谓旁观者清,阿斯特是能看出她对本桥的心思的。两人之所以维持着秘而不宣的交往,原因在澪的父亲,三重机构理事长埃利吉奥·德瓦勒奇——他热衷于干涉澪的生活,后者难免有逆反心理。这个年纪的人,叛逆些太正常了。后来干脆什么也不和家里说——会遭人责骂的话,澪又为什么要说呢?
本桥是机构外的安致驾驶员,受雇于一家提供安致服务的私人公司。他说自己没去过专门的安致驾驶学校,他的驾驶技术是家里人教的,野路子。但据澪所说,此人技术完全不逊于机构中的首席坚白。她又拿阿斯特来作印证:“就是这样!有时实践比按着教科书学习的效果来得好多了,阿斯特你不也是这样吗?假如真有进入三重机构学习的机会,他肯定做得比机构驾驶部那些人好得多。”
她又遗憾地说,可惜本桥对此并无想法,觉得学生那种循规蹈矩的生活太糟糕了,让他觉得不自在。阿斯特心说:“我懂我懂!”这种人就是单纯喜欢机械,对此外的事物都兴趣不大的。
“所以……下午的课就劳烦你帮忙打掩护了,拜托!”
留下这句话,澪便偷偷从机构出去,会面那个休假中的驾驶员少年去了,现在估计已经坐上了通往密集都市的列车吧。
午餐过后,与蔻夏道过别,阿斯特便赶忙回教学楼开始下午的课程——此间又与从机构内盐塘餐厅餐厅出来的两人,盖布瑞尔与马奇马奇——擦肩而过,彼此都没注意到对方。
下午全是讲原理的大课。对阿斯特而言课程的内容算不上难事,但要硬在教室里坐几小时还是很难熬的。加上中午吃了碳水,更加犯困,中途又去买了咖啡来提神,总算熬过这疲惫的下午。
人的记忆有时并不靠谱。不精准,半真半假,在需要想起它的时候没有想起来——是说,等到结束了整天的课程,回到宿舍之后,阿斯特已然将与坚白的约定抛到脑后去了。洗完澡,在快速烘干机底下吹头发,小百忽然从眼前跳出来嘁嘁喳喳:“坚白先生来电了!呜噜!坚白先生来电了唷,呜噜!” ——令阿斯特匆忙、焦躁啊。
“你让他,让坚白同学先等一下!我要换一身衣服呀!等十分钟再联系我吧!”
这时她身上穿的是舒服的睡衣。舒服,但并不适合见人。也可以拜托小百将自己切换成投影,可那还是不自在。
得把衣服换好了,穿得周周正正地去见他才行,这是礼节。上次同坚白通话时,他的打扮不也十分周正吗?衬衫搭配毛衣,那透明的面容,将面部修饰得像博物馆里的漂亮的画儿一样的、充满异域风情的金刚结——实在是很漂亮、很漂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