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银勾,塞外敞亮。
酒行伙计拾掇停当东厢房安顿川家人住下,毕城与齐丰换了行装,一前一后戍卫院中。
“父亲,”舒醴守在舒暮云床边侍奉汤药,“慢些。”
服下牧野开的一剂药后,舒父显见地精神好转:“醴儿,为父有些话要问你。”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箓竹,箓竹会意,带着其他仆人悄然退出房间。
“纵父亲不问,女儿亦当详禀。”舒醴搁下药碗,“自那日与父亲失散,掳走女儿的,是河西两王之一的休屠族部,彼等挟我西行,女儿曾寻隙遁逃,未果,复为追兵所困。生死一线之际,幸遇领军河西的冠军少侯,方得脱险。彼时若侯爷迟来半步,女儿恐已……”如今想来,仍是劫后余生的背脊发凉,手心冒汗。
“天可怜见!”舒父慨然,“得遇冠军少侯,实乃万幸。倘你有失,我与你娘亲……岂非白发人送黑发人!”
两个月前,舒醴随父西行巡查西域酒行,于半月前抵达边塞重镇令居塞,甫离关隘,便遭遇休屠散骑,为休屠日磾强掳而去,舒父急火摧心,咯血卧病,滞留此地。独女被掳,舒家如遭雷击。舒暮云强撑病体,不惜重金倾尽舒氏河西乃至西域所有商路关系,全力追寻,更飞书川家襄助,广通人脉,然多日杳无音讯。
此刻,望着失而复得的女儿,舒暮云老泪纵横,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声声低喃:“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不堪伤痛唯恐深询,话锋一转岔开话题,“你川家兄长是跑死了两匹快马从京师星夜驰来,”念及女儿为匈奴所掳,喜悦之下巨石沉沉,纵是清白无瑕,日后恐遭物议,损及名节,为长远计舒父心中愈发坚定,“醴儿……”他何其明睿,今日情形,冠军少侯之事必有隐衷。当初秦氏庄园一事已是闹得京师沸扬,他一抵京便决然携女南下,只为远离天家贵胄深不可测的姻缘漩涡,他舒家一介商贾白衣之身,惟愿女儿平安终老,却不想命运兜转,终究是造化弄人。
“父亲,”舒醴慧黠,截住父言,“这些日子您忧思过甚,眼下您且安心将养,待春深回暖我们再往西去。”
“此番,是为父思虑欠周,”舒暮云心中懊恨云涌,“你年纪尚小,时日还长,西陲之地风沙酷烈,胡骑出没,局势诡谲,哪里是你能应付来的,还是缓缓,先返南地为上。”
“父亲怜惜女儿,便是长成老姑娘也唯恐女儿独力难支,如今多随父亲西行历练几次,日后才好执掌酒行,保得家业安稳。”舒醴聪慧,跟着霍去病行军打仗这几日,已然悟出大汉意图,河西之地,想来朝廷是有深远谋略的,条分缕析道,“细观此次河西战局,汉军锋芒所指,锐悍者诛,慑服勿取,向西一路挺进,势如破竹,将盘踞河西的诸多匈奴小王部族尽数击溃。这些部族,原不过是匈奴的附庸羽翼、胁从分支,冠军侯允诺,凡真心归顺者,汉军不掠其财,不扰其民。如此一来,犹如利刃斩断匈奴的旁枝侧翼,于此战而言,一则分化瓦解匈奴内部,余下悍勇主力孤掌难鸣,无力大举反扑,汉军战事推进无忧;二则彻底孤立了那钦差之名的单于小王乌维,令其陷入绝境,再难作为。”舒醴端正了坐姿,眼中尽是钦佩,“这霍家少郎,宁肯弃了眼前军功凭证最要紧的俘虏,兵行奇招,瓦解分化,这般军事征伐与政治怀柔并举的好手段,竟全然不似舞象少将!如此看来,朝廷后头必有大动作,于我舒氏酒行而言,西域营生也是大有裨益的。”
舒醴鞭辟入里见地非凡,娓娓道来,引得舒父心中惊疑陡生,她何时竟对这庙堂军国之事如此洞悉:“醴儿,父亲问你,你要据实答来——”舒暮云面色严肃,开门见山,“你与冠军侯,究竟是如何一回事?”如今看来,秦氏庄园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舒醴闻言微微一震,将碗勺放到床边小几上,转过身去细致为父亲掖好被角,这才缓缓坐回床畔的绣墩。
“父亲,”她声线夹着不易察觉的轻颤,“霍家少郎……确曾数度救女儿于危难。横街惊马,蓝田遇蛇,秦庄解围,刺客夜袭,再有此次河西遇险……算上女儿为救顾伯父求上门那次,前前后后也有五六回了。只是霍家少郎为顾女儿清誉并未声张半分,反倒是女儿……不全礼数避嫌在先,南下未曾当面辞谢,”她顿了顿,念及南下不辞而别愧疚更甚,“女儿也曾想过,不过是与我毫不相干的王侯贵胄公主列侯,只是……只是此番河西遇险女儿才知,过往种种,实非女儿所想,他……”她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的手上,毕城口中的那些她不知道,如无声惊雷,攻破舒醴身在山中的最后一道层峦叠嶂,终究窥见自己遮蔽已久的真心。只是现下如今,面对这汹涌而至的情愫,她心乱如麻,竟不知该如何自处。
“什么?!竟有这么多事?醴儿,你为何从未提及?便是为父与你母亲也只听顾翁说的三两件,”舒父颇为震惊,从病榻撑坐起来,“你同为父坦言,你……可是对那冠军侯动了真心?”
案头油灯爆竹,舒醴一抬头,迎上父亲的急切,心头猛地一缩不知当如何作答:“我……”如今父亲仅是知道了冠军侯屡次相救便大为震惊,若是得知其中更深情由……舒醴心慌意乱,再不敢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