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丹芸总觉得自己是个天生劳碌命。
或者应该说是怀着坑人的雄心壮志,被人默不作声地坑了一把。
洪白雁在前面走得很快,合理,他们的组织一直相对松散,墨翊跟在他身后离大团很远,也合理,毕竟他是领队家属。第一次来的同学们有很多问题,人之常情,谢丹芸很乐意给他们解答……
这一切看起来都合情合理,可谢丹芸帮身边的人调完参数,一抬头看见洪白雁含着笑,墨翊附身正在他耳边说什么,两个人的眼睛都明亮而温柔。
他们从土路拐上栈道,远处隐约可见更加广袤的湿地,群雁栖息,倏尔振翅而飞,像浅淡的天光上一道浓墨重彩的墨痕。
墨翊的呼吸被硬生生哽在咽喉里。
这里离他那么近……那么近,几乎只有一道大学的围墙的距离,他毕生巡游于敬华湖的三分清湖,从未开灵智的懵懂生灵到领了工作的打工鹅,一直满足于眼前所见,从来没有想过,一墙之隔有活得和他们那么不同的动物。
只要想离开,就能随时随地远走,从无隐形的显形的枷锁困顿的动物。
斑嘴鸭成群结队地在湖面上漂浮,大白鹭立在水边,枯枝上落着一只黑翅鸢,橘红色的眼隔着几重芦苇浪,投来冷然的目光。
忽而风起,远方辨不出什么种类的鸭忽然不经商量群体齐飞,黑压压地遮住了一方天地,又零零散散地找更适合自己的角落飞落下来。
之前被他们甩了几步路的其他同学纷纷赶上来,不知道洪白雁在这里驻足做什么,但还是满头雾水地一起站着。
谢丹芸探出一个相机的头,发出兴奋的“咔咔”快门声。
“在这里,”洪白雁忽地闷声说,“我常遗憾我不能飞。”
全都不能飞的人类没有get到洪白雁真实的感伤,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全场唯一能飞而且听得懂洪白雁什么意思的墨翊摸索过去,握住洪白雁的手,他的手被晨风吹得很凉,像被绒毛撞开的漂浮的冰。
洪白雁对他笑了笑,倒也不见多么勉强:“也只有在这里,我会觉得世界上还有那么一群动物能振翅高飞真好……我们往前走吧。”
洪白雁为他们划了一个栈道内的活动范围,再和他们强调了一下规则,接着就是自由活动时间,谢丹芸等人像被松开绳子的快乐哈士奇一路猛冲向之前没见过的白头鹤,有几个第一次来的同学蹲下身来凝视路边不飞走的珠颈斑鸠。
墨翊理直气壮地继续黏着洪白雁,他们好像终于找到了最适合牵手的姿势,两只手严丝合缝地卡在一起。
“你呢,”洪白雁转向自己男朋友,“我有其他地方,想带你看看。”
他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在看,忽地朝一边的芦苇丛里招招手,几只浑圆的小麻雀就纷至沓来地钻了出来,洪白雁摸摸他们的脑袋,连嘟囔带比划了什么,麻雀们会意地散开了。
他对着墨翊毫不掩饰的困惑目光,摊开手解释:“护林员在把记录鸟情的任务转给我的同时,教了我怎么和他同族交流,我刚叫他们看着其他同学呢,这些小眼睛可好用了。”
“现在,”他自在又嚣张地打了个响指,“我们去做人不应该做的事情!”
几分钟后,一只大白鹅鬼鬼祟祟地从栈道栏杆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在外面摸索半天,一口叨开开关,把栈道边上收着的软梯放了下来。
“护林员有时候会去外面巡逻,”洪白雁口吐人言,脚板在泥地上哒哒哒地走着,“阻止那些偷猎和诱拍的坏人……一般来说不是专业人士不能出来的。”
他斜着脑袋看墨翊,圆润的小眼睛努力挤出生动但并不太真诚的怀疑:“你不是坏人吧?”
“你放心。”墨翊点点头,神情严肃,“我不是人。”
他们穿过一人高的芦苇丛,洪白雁觉得自己的原型更灵活,索性没变回去,大摇大摆地翘着尾巴,从鸟迹罕至的大路边往外走。
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候,所有路过的鸟都只是懒懒看他们一眼,有些甚至朝他们叽叽喳喳地叫,盛情邀请他们参与自己的小鸟话题。
就好像谁都能机敏地透过皮囊看到下面的本质。
“很多小鸟都和我很熟了。”洪白雁扯了扯墨翊的裤脚,示意他把自己抱起来,墨翊照做,还擦了擦洪白雁沾了点泥泞的脚板。
洪白雁对他的服务很满意,惬意地在他怀里踩了踩:“那对燕子夫妇就住在护林员的小屋檐下,去年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平安长大了,但他们因为小窝的装修问题一直吵架,今年准备各自衔泥做窝,窝成了再看看效果。”
“那只鹈鹕是从倒闭的私人动物园里逃出来的,好不容易混入本地的族群,一开始护林员总要给她开小灶,防止她把自己饿死。”
“叶师傅否认他和那几只夜鹭有亲缘关系……但我觉得他们长得实在很像,这是合理怀疑。”
墨翊把洪白雁牢牢抱在怀里,他稍微有点重量,但墨翊只觉得他轻得像一团漂浮的棉花。
洪白雁絮絮叨叨讲着那些人类听不懂的话题,被墨翊搂着漫步在湿地里,天地浩大,他们看起来是个孑然一身的黑点,像荒原里一只孤独的飞鸿。
他们都那么清楚地感知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又知道……
“如果有一天,”墨翊忽地停下脚步,风把他的衣角吹起来,他的眼睛很安静,“我们漫长的生命也会走到尽头……”
“我希望能够安眠在一个类似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