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做得太甜。”陆瑾年突然开口,“她以前……不喜欢喝甜酒。”
“你又见到她了?”陶念惊异地问。
陆瑾年缓慢而沉重地摇头,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阴影,“前些天晚上整理东西,发现跟那个人相恋的时候,当时很喜欢记录一些心情。这么多年过去,很多事我都已经想不起来,可是读完之后,那些回忆便不受控制地在脑海浮现。”
她的眼神飘向了很远的地方,虚空里带出丝丝怀念和感慨,除了有淡淡忧伤,竟也有些许甜蜜。
她记起了那人谈判失败来找她时,自己正对着浴室镜子练习如何拥抱;她偷偷录下她梦呓的夜晚,那人总在清晨五点半惊醒,指尖划过她后背的力度像在盲文阅读;甚至想起了初夜时用手指抄在对方背上的诗句:“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除了你诞生的那一秒[2]”。
“那时候觉得,她的一切刚好都我喜欢的点上,全日制女强人模式切换成恋人状态时,连解衬衫纽扣都像在拆解商业合同。但是……”
但是,只有我知道,她一丝不苟的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缝合线处,有我偷偷留下的唇印。
“我们分手的时候无比清醒,她没有挽留,我没有纠缠,她把脸埋在我身上哭泣的那一刻,我好像比任何时候都爱她。”
她惊异于自己曾那样爱过,在那之后,再也没有过如此敏感、细腻且温柔的感情了。她甚至嫉妒文字里那个过分温柔的自己,竟能原谅她连续七天的失联,将凌晨三点的门铃声称作‘月光奏鸣曲’,把沉默视作某种高级的语言系统。
陆瑾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最痛的不是被放弃,而是发现自己连成为绊脚石的资格都没有。她带走的不是某段回忆,是我灵魂里最原始的纯粹——那种愿意献出软肋的莽撞,信以为真心能兑换真心的愚蠢。”
“但是,如果重来一次,我不后悔自己付出的感情——‘从未得到’和‘最终失去’,我一定选择后者。”
可是如果最终注定要失去,为什么非得到不可呢?陶念想。
“我现在的状态,确实不应该随便进入一段感情,我需要时间,调整好自己的状态。”陆瑾年抬眸,“上次心理医生说,我可以选择一种发泄方式,但我是个很难歇斯底里的人。”
“那怎么办?”陶念挑起吸管,在杯子里搅了两圈。
“所以我前阵子找了个论坛,写写小说。”陆瑾年找酒保要到了酒单,又点了一杯酒,点好后,扫码付了钱。“知道吗?真正的解构要先从自己开始。”
陶念与陆瑾年相识多年,虽然一直都知道她那颗“朱砂痣”的存在,但她不是个愿意倾诉的人,如此解构自己,还是头一次。她忽然想起那夜帮陆瑾年整理毕业材料,申请表背面钢笔划破纸面的痕迹,经年之后才读懂是摩斯密码的“别丢下我”。
服务生递来陶瓷杯,姜茶的辛香裹着柠檬片的气味。陶念捧着杯子站在吧台前,看陆瑾年用冰球敲开第三瓶威士忌。
“有一个好残忍的真相是,往往是你最爱的人教会了你不要相信爱,是你最心动最喜欢的那个人,让你变得再轻易去心动。可是,我总觉得,不该是这样的。”陆瑾年望着空空的酒杯,声音突然变得很轻。
自从陆瑾年和初恋分手后,后来每当她开启新恋情,都会给情人念不同的诗——聂鲁达、阿赫玛托娃、辛波斯卡——直到第89天,用艾米莉·狄金森的葬礼诗作结。
陆瑾年指尖划过手机屏,解锁,论坛私信亮起红点:
山月纪:【修复即谋杀,就像爱情】。
附件是一张月光的照片。
“网友?”陶念瞧了瞧她的屏幕界面,晃着第三杯威士忌,酒液在杯口晃出潋滟的波纹。
“也不算是……”陆瑾年的头有些晕,“你少喝点,我一会儿可是要赶车回航城的,你喝多了我可不负责。”
“放心,多不了。”陶念嘴硬。
“我都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别的想对我说的?”陆瑾年对陶念有些无奈。
“也许我回来,真的是个错误吧。”陶念看着淡金色液体顺着杯脚缓缓流淌,苦笑了一下。
此时酒吧里响起了《如风》: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
或世事通通不过是场梦
人在途中人在时空
相识也许不过擦过梦中
来又如风离又如风
或我亦不应再这般心痛
但我不过是人非梦
总有些真笑亦有真痛
真应景啊。陶念想,连酒吧的名字——苦月亮,都这么应景。
[1]选自粤剧《客途秋恨》。原句:或者死后得成连理树,好过生时常在呢个奈何天,但望慈航法力总要行方便,把杨枝甘露救出火坑莲。等你劫难逢凶俱化吉,个的灾星魔障两不相牵。睇我心似辘轳千百转,空绻恋,娇啊但得你平安愿,我就任得你天边明月照别人圆。
[2]化用于英国诗人艾略特在他的《荒原》一诗。
[3]选自王菲演唱的歌曲《如风》,收录于1993年9月7日发行的专辑《十万个为什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