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陆瑾年缓缓说道,“选调期只有一年,一年之后,你也可以做点别的。”
“比如呢?”陶念抬眼。
“读博?调来省教育厅陪我?”陆瑾年揶揄,“只不过,别的地方千好万好,都没有晋州好,因为晋州有你的林老师。”
陶念的手指刚触到冰凉的杯壁,整个人突然往后仰去。威士忌的辛辣像团火舌舔过后颈,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呜咽。
酒保续杯的动作让桌子剧烈摇晃,可乐杯沿的泡沫顺着桌布缝隙爬出来。
“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要能一口气做二十个引体向上的,最好带着八块腹肌跑出来,头发上还沾着汗水的那种。”
“念念,你还年轻,你会遇到合适的人,不要像我一样……”
“学生容易对教师产生非理性依恋,这是教育工作者必须警惕的风险点。”
她当时的声音也是这样轻飘飘的,像此刻酒吧里循环播放的《Fly Me to the Moon》。
You are all I long for,你是我所有的,
All I worship and adore,所有的憧憬与期待,
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换句话说,认真点,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换句话说,我爱你[1]。
重逢以来,林知韫说过的那些话,一字一句地,仿佛在她心上豁开了口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陶念猛地干呕起来,酸水顺着下巴滴在黑色丝绒椅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她连忙从包里找纸巾,一边用力地擦拭,一边止不住地流下了眼泪。
如果你想要与别人制造羁绊,就要承受流泪的风险。
这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事到如今你又输不起了?
“陶念?是不是难受了?叫你不要喝这么多了。”陆瑾年叹气,按下陶念手里的杯子。她知道,从陶念要“双倍威士忌”的时候,就已经想把自己灌醉了。
陆瑾年打开微信,给林知韫打了电话。
林知韫的铃声是一首老歌,从话筒那端悠扬地传来,就是,有一些悲伤。
回忆的森林太黑了,
没有烛火不要走,
曾在雨中狂妄着 然后狠狠生病了,
河就算曲折比海洋好懂,
多汹涌就会多惶恐,
越清澈了解越多她微笑往月亮走[2]。
“林老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哈,你的陶念同学在酒吧喝多了,我一会儿要赶车,方便过来吗?”陆瑾年在电话那端的声音很低哑,背景却错乱嘈杂。
“方便。地址发我。”林知韫的回答简短又坚决。
陶念撑着朦胧的双眼,迷糊间抓住陆瑾年的衣角喃喃:“别……别叫林老师……”
没过多久,陶念缓了缓,坐在了柜台边上。两个女生靠在柜台,其中一人从口袋里摸出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她,又揉了揉眼睛,似是确认:“陶念?”
陶念揉了揉散乱的发,她右手还保持着举杯姿势,抬起头,才意识到来人是和她在讲话。她定了定神,发现这两个女生,一个是她初中和因为她打架被叫到派出所的同学刘桐,另一个是她小时候的邻居,高中时成了她的同班同学,最后只混到高中毕业的徐欣欣。
“哎哟,这不是我们二十一中的学年第一吗?怎么又回晋州了?”刘桐放下手里的酒杯,很多人听到她说话,都朝着陶念这个方向看去。
“听说她大学的时候,都快念不下去了……听说你爸欠了很多钱,都借钱借到我爸这儿来了。”徐欣欣的嘲笑更大声了起来,“怎么?不在朋友圈卖洗衣液了?”
该死,真是冤家路窄,说到底,晋州还是太小了,三步就能碰到熟人,还是不想看到的那种。
陶念脑袋晕晕沉沉的,却微笑道,“不劳你们费心,我过得挺好的,刘桐,听说你高中都没考上,我家确实没什么钱,所以年年只能考国家奖学金上学。不像你,花了十多万去了私立高中,结果连读专科都要读预科。”
刘桐气急败坏,当场摔碎了酒杯,指着陶念,“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试试!”
陆瑾年刚要上前,这时,玻璃门被推开,那个熟悉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眼前。褪色的靛蓝牛仔衬衫裹在咖色的外套里,下摆露出半截浅灰牛仔裤。一头干练的短发,快步走向她,带起一阵雪松的香气。
林知韫挡在了陶念身前,“你们干什么?”
徐欣欣认出了林知韫,虽然过去很多年,见到自己的班主任还是有点怕,但事已至此,只好借着酒劲厉声道,“陶念吗,上学的时候林老师就对你偏心,这么多年你竟然还只会躲在林老师身后!你除了学习好有什么可骄傲的!”
“徐欣欣,这么多年,你还是没什么长进啊,老师真是失望。”林知韫叹气,“没有人会因为你的学习成绩判断你的生存能力,你都毕业这么多年了,还这么耿耿于怀,是因为自卑吗?”
“你……”徐欣欣一看,周围的人也开始对她指指点点,自己确实理亏,明显出去劣势,算了,拉着刘桐走了出去。
“念念,你怎么……喝了这么多?难不难受?我送你回家好不好?”林知韫的气息突然靠近,声音却是温柔的,急切的,让人无法抗拒的。
看到林知韫这副模样,陶念赌气似甩开她,“不用你管。”
“念念。”林知韫的眼眶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她从没听过的颤抖,但语气却不容置疑。她右手食指蜷缩着抵在桌沿,隔着袖口传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知韫有一双狠厉的眼睛,尤其是在面对自己学生时。可是陶念不喜欢她这样的眼神,总会让自己想起她那些年无疾而终的喜欢。
林知韫越凶,陶念就越想挑衅她。
“你凭什么管我?”陶念故意抬高音量,略带挑衅的目光紧盯着她。不像在质问,更像是溺水者抓住浮木时的本能嘶吼。
林知韫没有回答。
陶念猛地笑出声,笑声卡在喉咙里变成尖锐的刺,掌心的酒液晃得厉害,威士忌在杯中漾开深褐色涟漪。
我早已不再是你的学生,你又为何跑来惺惺作态地关心我?
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
你,是我的什么人?
“林知韫,我问你,你凭什么管我?”她突然哽住。
她有一万个问题想得到答案,最后,残存的理智让她又问了一遍。
林知韫伸手想扶她,却被她猛地甩开。
那个瞬间她看清女人眼底翻涌的暗潮,像极了暴雨前沉闷的天空,可她终究还是错过了她瞳孔里转瞬即逝的惊慌。
“念念,你别这样……”林知韫似乎终于撕破伪装,红着眼问,“那你呢,又为什么……回晋州?”
真可笑啊,我使出了浑身解数,藏着一个时刻都在败露的秘密。
这世上的爱,不可交换爱,同情也不可赋予。
林知韫,你放心,我会好好缝合起我的绝望。
我讨厌仰望你,我讨厌我们之间的不平等。
我讨厌你永远冠冕堂皇、永远高高在上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