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瞟见他身上着曹府蓝黑色家丁打扮,用力推了推门:“下雨了,求各位爷开门借个地儿。”
“别…里头有人,真,真不大方便!”
蜡黄脸招架不住,朝里左右看看。不一会儿屋内闪出两个提灯壮汉,过来一齐抵住门板。
小满忙伸腿卡住门,戳破他们的来处:“你们分明是曹府家丁,如今躲到这废旧义庄里,岂有独霸的道理?曹府走水,想必和你们脱不了干系,就不怕我去报官吗?”
黄脸身子抖了抖:“你,你到底是谁?”
“少废话,我们人多,直接杀了便是。”近旁的人将他拉开,把门板挪到一边,手持棍棒,气势汹汹逼上前来。
常泽川见状,赶紧亮出刀疤给的玉牌,挡在小满面前,打哈哈道:“别动手!都是自己人。”
为首的是个瘦高光头,端一脸狐疑,拿起玉牌正反看过,又丢给他,挑了挑眉:“不认识!”
常泽川觉得莫名其妙,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不知他们是赖账,还是真不认识。又是这群曹府家丁,又要围来祭出棍棒。他想扯着小满走,小满却纹丝不动。
她直视光头,目光灼灼,一字一顿道:“你总该认识冯敬之吧。”
光头一愣,挥手让人退回去,继而作了个请的手势。
常泽川跟进房内,鞋底碾过几瓣纸钱碎屑,环顾四周——
但见供桌上燃着七盏长明灯,灯座凝着尸蜡。东墙堆放几张残缺的柏木棺材,西墙神龛供奉一尊褪色的城隍像,案前散落着刻有“曹”字牌位。
他觉堂内更是阴气逼人。好在有十几个曹府家丁,把破屋塞了个满满当当。
活人的肉臭、喷出的浊气充斥他的鼻腔,常泽川也受住了,反而觉得这股味道凭添几分阳气,他大吸几口,安慰自己还在人间。
正中拢起一撮火堆,驱散了些许寒意,把风雨喧嚣隔绝在外。
那些人有老有少,皆是一脸苦相,不像什么武林高手的样子,和冷蝉衣比起来不过是乌合之众。
他们围坐一圈,与小满低声谈话。
常泽川靠在一边,手臂支起脑袋,心不在焉听着,昏昏欲睡。
一个驼背老头扯着哑嗓,看那几张年轻的面孔,叹道:“你们几个还不知道吧,这里是曹府义庄,好在形状完整,可以在此稍作歇息。好像是正德三年吧,罗教吞曹之后,这地就荒废下来了……”
他双眼迷离,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陷入回忆,“漕帮的那个账房,我们管他叫罗先生,勾搭上他无为教的堂哥,也就是罗清,罗教主,拉着一票对漕帮不满的纤夫、船娘闹起来,喊做什么赤绳起义。他们趁夜用浸油的草绳火烧漕帮总舵,说三日内,屠尽十二分舵首脑。”
近旁一个络腮胡汉子走来,往火堆里扔了截棺材板,火星子溅到小满裤腿。
“爹,甭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事了!”他抠拾手上的水泡,“俺们这些漕帮余孽,如今不过是在罗教脚底下讨剩饭吃。”
驼背老头没有管他,继续自说自话。
“正德三年那场大雪……赤绳军拿藤草勒死曹老太爷时啊,血点子溅了三尺高!罗善襄后来和咱说,沾过血的绳子,早晚要套回自己脖子。”
他枯枝似的指节蘸着灰,在地上画出漕帮黑蛟纹,又涂抹掉,改做罗教的莲花印。
“姓曹的几乎被杀绝了,可泗州城的曹府还藏了一个小儿子曹宽,他吓晕了躲在密道里,不久后居然和莲台使者冯老攀了姻亲,教主看在使者的面子上不再追究,恩准他们两口子住着。可惜今天扬起大火,好好的宅子硬是烧没了。”
小满用树枝拨弄着散乱的纸钱,把它们拢到火堆里去。
她打断老头,问:“你们是罗教中人,却跟着冯翻和冷蝉衣起了冲突,以后当怎么办?”
冯翻本命叫冯敬之,是凌云阁原阁主谢无涯的旧部。当年案起,他奉命追查阁内叛徒,一路循线索到罗教,却没有了消息。
等他复命禀报时,谢无涯已被逼至山顶,以身殉涯了。
于是冯敬之化名入教,埋伏多年,断断续续地调查。十几年殚精竭虑,落下一身的毛病,临了终于找到一点眉目,却被人觉察。
冷蝉衣接了杀决赶来。
她身为罗教“无生九老”之一,位列第三,常年居于总坛,位于教主左右。此番前来,极大可能代表教主的旨意。
小满话一出口,众人都默不作声,凝注着火堆。
空气骤静,只有火星四溅,嘶嘶作响。
他们从曹府逃奔出来,身上沾着火油的味道,脸上映着跳动的火影。
半晌,才有人说了一句。
“我们啊,如今也没剩几个人,以后的事,都,都听韦秀才的。”
韦秀才就是为首那个光头了,名文碧,他道:“大家先休息吧,等天亮再说。冯老留给大家一点钱,够安家糊口的,不要太忧虑了。”
他体格高大、声如洪钟,除了意味不明的秃头以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正派人士的气息,让人莫名心安。
其他人得了这句话,如吃定心丸,便不再多问,都靠在一块合上眼帘。
角落里的常泽川,握拳撑着的头一点一点的,如小鸡啄米般,也睡着了。
小满看他一眼,便跟在韦文碧后面,往门户那边挪了几步,问他一些事情。
“跟着我走的就这十三个人,一半是漕帮旧部,尽是些老弱,其余的是入教不久的年轻香军,什么香军,说白了都是穷苦百姓,为罗善襄许诺的‘每日三合米’来的。只是管他们饭吃,就要被编为香军,平日劳作,乱时充作人盾。”
韦文碧浓眉微蹙,“冯老一直看不惯罗教这种歪曲教义,暗地集合了惴惴不安的漕帮旧人,还有识破升仙丸真相的青年人,组成野火盟。不过一盘散沙罢了,没有什么战斗力,也凝聚不起来。冯老死后,大多跑光了。”
他的声音极小,好像不时被门隙涌入的风吹断,显得有些细长,小满不得不费力去听。
“我知道,冯老想借力探查凌云阁血秤案,但人多嘴杂,他们没文化又不识字,把这种事交给他们,也不放心。只是冯老平日宽待他们,所以这些人也念着他的好,能摆出个九曲锁龙阵的仗势来,吓唬吓唬人,困不住真正的冷蝉衣。”
小满点点头,今天曹府之灾,无非是罗教那人嗅出冯翻的动静,派冷蝉衣前来灭口。不太像是为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野火盟。只能是为他手里握着的证据了。
就是不知道冷蝉衣知道几分内情,她到底是被派来,还是为一己私事?
“我手里的闲钱也不多,只看这些人愿不愿意拿这笔安置费离开,也许有嫌少的,就还待在罗教,去投靠其他莲台使。”
“五十里外是原先曹府的宗族祠堂,现在被拆了,改成无为庵。平日罗教底层的兄弟就生活在那里,我们可以回庵里,多少能混口饭。”
小满问:“那你呢?”
“我还要待在这里。冯老和黑刀都不在了,就只有我可以完成这件事。”
看来除了冯伯伯,只有光头和刀疤知道那件事了。小满这么想着,仍不由惊诧:“你们做到这个地步…是为了冯老?”
韦文碧摇头:“不,我是为了谢阁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