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曲坊汇聚了四海之内神乎其技的乐师,乃是天下晓乐者的向往之地,其坊主陆鸢更是尤擅古琴,当年一曲《平沙落雁》惊艳四座,一举夺得“琴尊”之称,文人墨客争相拜谒,只可惜陆鸢本人深居简出,鲜少出现在众人视野。
如果今日江奉能请到本人,的确是桩本事。
“正是,各位请吧。”
江奉笃定回答,笑着将时亭一行人带到二楼一处雅间等待,又让沈姬去门口等着迎接。
时志鸿落座后,还是不敢相信,激动地小声问时亭:“表哥,你说陆坊主真的会来吗?我上次听他弹曲还是三年前呢,那简直了,真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余音绕梁,回味无穷,要是能再听一会,可谓三生有幸啊。但那可是琴尊啊,怎么连江奉都能随便请了?上月陛下想听琴曲,召他进宫他都没去呢。”
时亭淡定喝茶,反问:“所以,你觉得可能吗?”
时志鸿一噎,立马清醒了,后知后觉道:“江奉是在掩盖今日组局的其他目的?”说着对时亭做了个手刀的动作,询问意思。
时亭摇了下头,示意按兵不动,时志鸿郁闷地剥了个橘子,直接一整个里塞往嘴里,差点噎死自己。
乌衡到时亭身边坐下,道:“前些日子学了茶艺,不如趁机请教一番时将军。”
时亭神色淡淡的,婉拒道:“时某是粗人,不懂茶艺。”
乌衡闻言欢欢喜喜坐下,笑道:“时将军不必谦虚,也不用怕教不会我,只要时将军亲自教,我保证学得快。”
时亭无语地瞥了眼乌衡,觉得人的脸皮厚到这种程度,也算是种一骑绝尘,无人能及的本事了。
时志鸿试图解围:“二殿下,在下也略懂茶道,若是不弃,在下帮你品鉴?”
乌衡看也不看时志鸿,毫不客气道:“少卿大人都说自己只是略懂,那还是算了吧。”
时志鸿:“……”死无赖,你是单纯缠上表哥了吧?
时亭眼看两人就要掐起来,便道:“二殿下如果实在想试试,那便开始吧。”
乌衡立即展颜一笑:“时将军发话,我自然是要全心全意泡好这茶了。”说罢,完全忽视时志鸿嫌恶的目光,认真摆弄起茶具来。
时亭答应让乌衡给自己煮茶,其实无非是类似于“孩子要玩你就让他玩,免得闹腾”的心理,但当时亭看到乌衡熟稔地净手烫杯,取洗冲泡,心里多少意外。
这人竟然还真学了点东西?
“时将军品一品?”
乌衡泡好一杯,率先奉给时亭。
时亭接过看了看碧绿明亮的茶汤,又闻了闻沁人心脾的清香,便知是杭州今年最新入京的西湖龙井,待送入口中,回味一番,唇齿便留了香。
时亭没急着评价,乌衡倒是急着得到评价,一直盯着时亭,时亭每多喝一口,他的笑意就浓一分。
江奉揶揄道:“乌兄今日遇见时将军,显然是把我都忘了个干净,瞅瞅,这茶我还没能喝上一口呢。”
乌衡笑道:“这不是茶艺还不精吗?想着先找时将军学点艺,以后再给贤兄卖弄。”
江奉哈哈两声笑,把手一摊:“行,我信你,我最信你了。”
等时亭品完一杯茶,乌衡忙凑上来问:“时将军觉得这茶如何?”
时亭看向迫不及待的乌衡,觉得他的激动有些莫名其妙,但他自己素来不是吝啬夸赞的人,便直言:“茶量水温都把控得很好,色香俱全,回味无穷,足见二殿下是下了功夫的。”
话未完,乌衡得意地笑起来,甚至激动地掩帕咳嗽。
时志鸿无语看着,有种乌衡这病秧子要把自己骨头咳散架的错觉,心想泡个茶而已,自己当年登科状元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
时亭见乌衡眼睛都咳红了,倒了杯热水递过去,让他喝了缓解一下,乌衡接过一口倒进了嘴里,豪气得不像是喝水,倒像是喝酒。
下一刻,乌衡便拿起檀木茶夹,又开始给时亭泡茶了。
时亭:“……”自己倒也没有那么渴,但他喜欢泡就让他泡吧,起码待在自己旁边能消停会儿。
众人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还是没等来陆鸢,不少人在外面犯嘀咕,沈姬从一名小厮那里得了消息,回到二楼雅间,对江奉摇了摇头。
江奉挥手让沈姬去给其他公子哥们解释,起身对雅间内众人拱手道:“陆坊主大概是路上耽搁了,诸位见谅。”
雅间内,乌衡和江奉是一起的,剩下的以时亭为轴,这话分明是探询时亭的意思。
“无妨,琴尊一曲值千金,等多久都是值的。”
时亭淡淡回了句,转着手中杯子玩,心想该上钩的已经上钩了,余下些时间发发呆,喝喝茶,静观其变也挺好。
何况,今日的抱春楼怕是早就暗流汹涌了。
来得还挺巧。
这时,沈姬回来了,江奉似是想起了什么,道:“等得有些久,你去让人准备些吃食吧。”说着回头问,“诸位可有忌口?”
徐世隆只道谢,时志鸿一把按过他嘱咐:“不要弄些空有名头的菜,摆点能吃饱的,多谢侯爷了!”
时亭则是无所谓吃什么,没说话。
倒是一旁乌衡的嘴跟开闸了似的:“忌甜口,忌辛辣,尤其别放姜,口味要软,要淡而不薄,如果有河虾,其肉用西湖的龙井过一遍,如果有鲫鱼汤,定要放些茯苓慢熬,如果有佛跳墙,必定要用最鲜美的鲍鱼、鱼翅,以及冬季的菇笋,目前就提这么点要求好了,有其他想到的再说。”
时亭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意外地看向乌衡。
自己的喜好记的这么清楚?
看来记忆力不错啊。
沈姬为难道:“一听二殿下的口味,奴家就知道二殿下是行家,但眼下提到的这些菜,抱春楼一时半会儿怕是做不出来。”
乌衡道:“这不是我的口味,是时将军的口味,而且我没指望你们做出来,毕竟这些菜要花费的力气大得很,也就我上次在昭国园宴请时,时将军都尝到了。”
说罢,乌衡对时亭会心一笑,“不知道时将军还记得吗?”
时亭怎么会不记得?正如时志鸿所言,那顿宴能顶他们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俸禄,尤其是乌衡刚才提到的三道菜,味道好是真的,价值不匪更是真的。
“记得,山珍海味不过如此。”时亭就事论事道了句,然后对沈姬道,“但想必贵楼的拿手菜也不差,麻烦赵姑娘去准备一些,今日雅间的花销算我头上。”
沈姬得了解围,再次感激一笑,时亭微微颔首回应。
乌衡盯着两人,心里憋着不爽,恰好余光中瞥见江奉在看他,便故意不再收敛情绪,直接紧促眉头,将厌恨的目光投向沈姬,冷声道:“竟然是我请时将军来的,自然由我付银子,而且菜要是做得不好,我可要请江兄好好整顿抱春楼一番了。”
江奉对乌衡的反应似乎很满意,笑道:“自然,做得不好,任贤弟处置。”说着意味不明地看向沈姬,“你可是听到了二殿下的话,还不快去好好准备一番?”
沈姬神情一怔,很快又恢复平静,应下离开,不过时亭还是在间隙中捕捉到了沈姬的不对劲。
有情况,但时亭还是选择按兵不动,他向来是一个很有耐心的棋手。
很快,沈姬带人端来了一些清口小菜,以及一锅热腾腾的羊杂汤,时志鸿早已饥肠辘辘,不客气地盛了一大碗开吃,江奉和徐世隆客气地让对方先盛,时志鸿看不下去,给两人各盛了一碗。
江奉喝了一口,称赞道:“秋冬果然最适合吃羊肉喝羊汤,一口便暖胃暖身,沈姬还不给时将军和二殿下也盛上一碗?”
换作平日,乌衡定要让沈姬站得远远的,亲力亲为,但江奉已经给了他好几个眼神,沈姬也是神色纠结,他便动也不动,想看看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时亭自是没有非得被伺候的毛病,见乌衡不动,起身要自己盛,就在这时,本来站得稳稳当当的沈姬突然侧身倒下,旁边正是一桌饭菜!
时亭反应也快,迅速起身去接人,但不料袍摆被什么东西踩住,阻止了他的动作,等他反手扯出袍摆,沈姬已经摔倒在地,并将就近的几盘菜带翻,正好泼在他和乌衡的衣袍上。
江奉看了眼收脚的乌衡,转头问责沈姬:“今日怎么这般粗心?”。
沈姬立马下跪,给时亭和乌衡道歉:“奴家有错!还请二殿下和时将军责罚!”
“无妨,小事,赵姑娘可否摔伤?”时亭伸手去扶沈姬,但被乌衡抢先一步扶起,时亭诧异地看乌衡一眼,对方又开始咳嗽起来,反过来靠向时亭,没骨头似的,仿佛刚才的英雄救美已经耗费了所有力气,逼得时亭只能扶住他。
江奉瞥见乌衡忍不住扬起的嘴角,顺势道:“时将军和贤弟的衣裳都脏了,尤其是贤弟,本就身子弱,如今受了惊吓怕是得好好休息一番了。”说着,示意沈姬将两人带出雅间。
时志鸿干完三碗羊汤,闻言好似才注意到自家表哥这边的小意外,直觉不对劲,不舍地从碗里抬头:“我也去吧,帮帮忙。”
“不必,换个衣裳而已。”时亭看了江奉一眼,时志鸿明白这是让他留下来看住江奉,便作罢,又给自己盛了碗羊汤。
沈姬在前引路,时亭扶着乌衡跟在后面。
江奉展开那把骚气的扇子,借着扇面遮掩看向时亭颀长的背影,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
三人穿过人声鼎沸的走廊,最后拐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喧闹在顷刻间被抛在了身后,空气中有淡淡暗香浮动,似是木芙蓉,很是好闻。
时亭望着沈姬时快时慢的步伐,从中看出了她的犹豫和挣扎,便试探道:“赵姑娘,换个衣裳而已,何必走这么远?”
沈姬闻言顿住脚步,却也没说话,只有两侧微弱的灯光摇曳,将她的单薄的影子割裂,又割裂,总没有完整的时候。
沉默半晌,沈姬的肩膀塌下来,仿佛还是决定什么,开口道:“那些房间都有人,所以只能来这边,时将军见谅。”
说着重新提步往前走,继续带路,步子快了很多。
时亭扶着乌衡跟上。
半路,乌衡开始猛烈咳嗽,步伐也跟着慢吞吞的,沈姬见状只得停下来。
“二殿下可还好?”沈姬回头问。
乌衡连忙摆手:“无妨,你走便咳……咳咳便是咳……”
“二殿下这样,可不能说无妨。”沈姬说着似乎想起什么,看乌衡的目光里不禁流露了出了一丝厌恶,“要不,二殿下还是歇歇再走吧。”
沈姬话音方落,乌衡真就原地坐了下来,咳得昏天黑地。
时亭看着乌衡冒汗的额头,起伏颤抖的脊背,还有泛红的眼眶,实在找不出这人装病的证据,但他总觉得,这人眼下发病实在过于是时候了。
“好难受咳……”乌衡边咳边抬头,用那双琥珀色的漂亮眼睛看着时亭,可怜兮兮道,“真的好难受,以前母后总会在这个时候给我吃甜的,能好受不少。”
真会胡扯啊。
时亭瞥了眼乌衡,知道这厮又在惦记自己荷包里的莲子糖了,但偏偏此刻他站着,乌衡仰头看他,像个小孩子一样,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记忆中的某个瞬间。
时亭轻叹一气,解下腰间荷包,从里面拿出一颗莲子糖递给乌衡。
乌衡接过放进嘴里,还没含热就道:“不愧是时将军给的糖,我立马不难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