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弃的指腹微烫,带着层层薄茧,摩挲着细腻的耳肉时,像是被一小团火烫了一下。
沈文誉自知自己落了把柄,且即将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失去某些主动权,除了逼自己习惯之外别无选择。
他想让自己再回到无动于衷的状态,哪怕裴止弃揉得他耳根极痒,依旧冷冷的不置一词。
“前两日不是还戴着?”
裴止弃的指腹顺着他耳垂那点肉往上抚摸,手法略粗糙地蹭过外耳突出的轮廓。沈文誉皮肤薄,纤细如丝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纤薄而脆弱极了。
“怎么摘了?”裴止弃边说着,空着的另外四根手指虚虚搭在了沈文誉的后颈,这样让他可以更方便地掌控住什么,“多可惜。”
沈文誉浑浑地吐出一口气,他几乎能听到皮肤摩挲的声音,密密麻麻的,惹人厌烦。裴止弃的掌心几乎拢罩着他的脸,这人在得寸进尺的道路上永远精益求精,“就是摘了。”
沈文誉说:“不想给你看。”
和之前的虚与委蛇全都不一样。
多意外的回应,裴止弃都愣了几分,像是听见了小时候阿帕家最自闭的小孩突然亲近要抱,然后猝不及防地捧了一团柔软。
虽然这个比喻可能不那么恰当,但原谅他毫无办法地、在沈文誉不讲道理的那点点脾气之前,很没面子的卡了壳。
沈少爷心如磐石而脾气漏风,真要说什么真心的话,把胸膛剖开,挤干了也就这么一丁点,得见一眼后就再无缘分了,于是就显得愈发稀缺。
他说完了也不管裴止弃怎么想,淡淡收回了目光,眼睫毛盖住了下眼睑那颗小痣。
他走到了摊主面前,先是为刚才两人出手的事情道了声叨扰,随后礼貌问了这帕子多少钱。
在闹什么脾气?
裴止弃唾弃完沈大人,又自我唾弃起来:
他这样子纯是金子堆出来的少爷脾性,麻烦得紧,动辄就是不高兴,你刚才快的那一拍心跳又是吃错了什么药。被符尺霜影响了吗?
摊主鸡妈妈似的敞开手臂,守着自己那一箩筐废品,生怕被殃及池鱼。
见两位客人冷静下来了,才连忙跟着劝:“哎呀,多俊俏的两位,咋恁凶,有话要好好说呀!”
他完全没听明白两个人怎么就吵起来了,好在此地民风淳朴,摊主视力听力不详但心地善良,脾气尤其好。
“这是这公子要送小郎君的吧?他也是好心,我见他总觉得亲切,这帕子不要钱,送你们二位了。”
亲切?
摊主一个土生土长的楚人,和裴止弃这外族收编的北人,亲的哪门子切——
二人原先都认为摊主的热切是对着明显家境更为优渥的沈文誉,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裴止弃的一层关系!
裴大人长到如今,只会被楚人骂得亲娘都不认识,被说亲切也是罕事一桩。
闻言凑了过来,仍旧按照价格数了一串铜钱,示意摊主收下,边不露声色地打探起来。
“您还真奇怪,不满您说,我因为模样不太中原,打小就受尽了嘲讽,没人同我亲近。”
裴止弃有意无意地瞟了沈文誉一眼,长而卷的睫毛尖儿都透着落寞,“就连今日,想送这位小郎君一条帕子,唉……您也看见了,人家心硬如铁,根本瞧不上我呢。”
此话……按照他们如今的关系,倒也没说错。
沈文誉见他三两句话就轻描淡写卖起了可怜,还顺带把自己一脚踹下了水,心想,油腔滑调,胡话张嘴就来,想必之前给自己透的那些底也算不上真切。
摊主不知想起了什么,深有感触,越过手来拍了拍裴止弃的肩膀,果真安慰起他:
“唉,我知道的,郎君你模样确实好,就是可惜了,不太正,这年头,稍微像北人一点都不太好过,更别提您长得还怪如假包换的。”
裴止弃:“……”
他并没有感觉被安慰到?
摊主还是没收钱,将那帕子认真包了起来,顺带赠了一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的时候目光放向了水天之外,那庞大而奢华的画舫人影绰约,歌声传到这里只剩下飘渺的余音,像干涸在沙滩上的浪,连痕迹都不愿意留下。
从这天上地下的景中,处处透着繁华的假象。
“我呀,半只脚都入土咯,没他们想得那么多。”
摊主收回视线,忽地疲惫地笑了起来,眼尾涟漪似的皱纹往地心垂去,肩膀上磨出来的茧子让他好像再也直不起腰,“我只觉得,这年头谁好过呢,大家都不容易,能帮衬就帮衬些吧。”
沈文誉从些许字眼中听出来了什么:“苏临稻米流脂,公私仓廪丰实,听您这话音,怎么还会过得不好呢?”
摊主笑了笑,却不继续说了,只是看着那画舫,感叹似地摇摇头。
“那你说,他们站得那样高,怎么就看不见我们呢?”
这问题不是要谁来回答,更多的只是一句无心之谈,沈文誉的身份也不便回答这个问题,说什么都会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于是缄默下来,想了想,偏过头去,沉蓝清透的眸子静静盯着裴止弃。
意思是你来问。
裴止弃终于知道此前隐隐的怪异感是从何而来的了。
沈文誉脸颊白皙,如此柔软,肉全留在了下巴尖,看着巴掌似的一点大,怎么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公子哥模样,偏偏又极其通人情,哪怕对普通人掩面而不欲言说的苦痛都有着极其敏锐的感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