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影映君臣,青丝对白发。
过了很久,在更漏点滴之外,多了一丝老者微末的喟叹。
杨怀简沧桑的声音传来:“陛下……已经决定了吗?”
宁澈嗯了一声,没有抬头看杨怀简,只是执拗的点了一下头。
“那老臣……就最后再帮陛下一回吧。”
宁澈诧异的抬起头来:“老师?”
杨怀简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竟露出了一丝无奈却又妥协的笑意。摇曳烛火中,老者的眉目渐幻化的慈祥且柔和。
“到底是老了。”杨怀简摇了摇头叹道:“前些日子,陛下问老臣,夫妻之间的男女情爱,是否重要。臣回去后思索良久。得出的答案仍是,比之家国政务,那些并不重要。”
杨怀简顿了顿,淡淡笑道:“可是某一日,当臣偶然看到回门的孙女和孙女婿廊下簪花时,臣忽而有所触动。臣认为这些并不重要,是因为臣远离年少时的情爱已太过久远,即便有遗憾,也早已愈合。但于年少之人而言,若在朝气蓬勃的年岁就心如死水,那整个国家,岂不是也会越来越暮气了。”
“老师……”
“陛下是臣一手教出来的,臣算了一算,在您身上花的心思,比在自家儿孙身上的要远甚。”说道此处,杨阁老不由得有些动容:“陛下正值盛年,这天下终归是要由您去挥毫点墨的,臣即便舍不得您,但终归无法永远辅佐您左右。那就让臣再帮您一次,就算是为师尽了这些年对您的拳拳之心了罢。”
宁澈似是被烛火燎了一瞬,眼睛蓦得一眨:“老师的意思是……您也要离开吗?”
杨怀简拱手揖了一礼,缓声道:“臣其实早已有辞官的念头了。臣从前看陛下,总觉得陛下还是孩子,臣念着先帝托孤时的遗诏,总觉得放心不下。可这一年多来,陛下肃贪腐,建海防,让臣恍然明白,您早就是为能独当一面的帝王了。”
他浅笑了一下,继而道:“这一两年来,臣明显感觉到,臣这把老骨头每况愈下,时常昏聩乏力,耳如鸣金。臣已经六十八岁了,不知寿数还能有几何。去年长孙在外任上生了曾孙女,臣都还没有见过。臣本想等到明年开春,待陛下册立新后,再向您乞骸骨。可趁着今日这个机会,便当是为师同您说几句肺腑之言,也请您,成全了臣的心意吧。”
宁澈的眼底涌起一股酸意:“可是,朕很舍不得老师。”
“臣也舍不得陛下,可是……终是敌不过岁月催人老,聚散终有时。”杨怀简望着对面的年轻人,此时的内阁首辅,更像一个过尽千帆的慈祥老人。
“陛下,阴晴圆缺,相逢别离,皆是人间常事。一如现在的臣与您,也一如……现在的您,与您舍不得的那个人。”
宁澈心头猝然被绞了一瞬,继而莫大的委屈与无助翻江倒海而来:“老师……原来老师,都知道么?那朕现在,到底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尽人事,听天命罢。”杨怀简的声音苍老却又莫名有股力量,“若结果真的不如人意,为师只盼陛下能往前看。记挂您的人,也一定期盼着您余生安乐。”
面对这世上唯一还能让他称作长辈的人,宁澈很想做一个不知事的孩子,肆无忌惮的哭上一场。
可君臣之间的那道隔阂,终是令他望而却步。
宁澈低下头,独自消化了片刻已积至眼底的涩意。待他将将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时,方抬起头来说:“那就,拜托老师了。”
杨怀简双手交叠,深深揖了一礼道:“臣遵旨。”
脚步声渐行渐远,宁澈缓缓用双手环抱住双肩,尽力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又重新蜷缩回了靠背与扶手间的方寸里。
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了。似乎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山崩地裂,他依旧稳稳的坐在这把龙椅上,在今日之后,这个帝国依旧会如日头东升西落一般有条不紊的运转。
可是所有的碎裂,都在他的心里。那些裂痕一条条的剖开血肉,让宁澈的每一次呼吸,都痛彻心扉。
*
宁澈在乾清宫待到很晚,才回到咸福宫。
小铃铛如往常一样,趴卧在夏绫门口,见到宁澈回来,立刻站起身来,用头蹭着他的腿,从喉咙里发出两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