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日子没去了。衙门里事情多,总脱不开身。”钟义寒顿了顿,问到,“小乔公公,臣倒听说,您给云湘送过两回东西?”
夏绫心虚,她想同云湘维持联系,自然是因为觊觎她手中的那枚玉佩,希望那玉佩到了期限之后,她能便宜些卖给自己。
“唔……其实就是些小孩穿的衣服,还有一些旧的书本。给钱云湘是不会要的,但她用钱的地方又确实多,我也就补贴些无足轻重的地方。我听她说,她想攒钱给自己赎身,将来带着孩子回南边去,找个学堂让书澜读书。”
钟义寒叹了口气:“这条路也不容易。盼着书澜能理解他娘亲的苦心,不要妄自菲薄吧。”
夏绫道:“钟大人倒是很能体谅女子的不易。”
钟义寒苦笑:“不过是见得多了,看到其内里,都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事罢了。在下也就还能提得起笔杆子,不时为她们写一写心中的苦闷,望能看懂的人在这世上多一二分怜悯罢了。”
夏绫却问:“那对这个倭国来的女孩呢?钟大人也同样心存怜悯么?”
钟义寒淡淡道:“在下既非圣人,也不博爱。同族之人身上的疾苦尚关心不过来,更没有心力同非我族类之人共情。”
这话听得夏绫一怔愣,他倒坦诚。
“可书中不都教人做圣贤么?钟大人读了那许多书,怎么却说自己不做圣人了?”
钟义寒一声轻笑:“书中所写的,都是写书之人想让看书的人变成圣贤。写书的人是想让人人都成圣贤,所以仁爱,所以德厚。可若是遇上非圣贤之人,又该以何道化之呢?这便不能从圣贤书里找答案,而要用不圣贤的法子了。”
夏绫觉得他这番论断十分有趣:“钟大人读的书越多,却越不想做圣贤。我读的书不如钟大人多,可又时常心生恻隐,很难同自己说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钟义寒说:“书读得越多了,倒是就越会知道,但凡事情都不是只有对或错两面的。有的时候,屁-股往往比脑袋更重要,就像走路一样,总要有个方向,若哪里都想去,那岂不是成没头苍蝇了。”
夏绫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可脑子里却豁然开朗。她终于想明白自己这段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拧巴了,因为屁-股跟宁澈在一块,可与秋鹤相处久了,脑子就不自觉的往她那一边偏了。
她不自觉的叹了口气。秋鹤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次之后,不论她之后当何去何从,至少是没有理由再回浣衣局去了,后续的事情会全部由北镇抚司接管。
“唉,钟大人,道理我都明白,可我就觉得这件事我好像没做完似的,心里头总觉得空落落的。”
钟义寒默了默,方道:“小乔公公,我以为您在宫廷中活得久了,早就习惯了。只要皇上说事情完了,那就是完了,您的想法重要么?”
夏绫手心中出了一层细密的汗,他这话听着,似乎是对帝王家心存怨怼。
“钟大人,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门扇后传来钟义寒的几声低笑:“臣不过是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罢了。”
这人还真是不会讨人喜欢。不过夏绫又觉得,世上倒是需要像他这样的人,宁澈也需要。
夏绫倚着门板道:“您说您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这样要万一把皇上惹毛了,贬了您的官,那您多亏。”
钟义寒却说:“臣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如果连自己想做的事都做不了,那岂不是更亏。”
夏绫眉眼间的笑意惆怅了下来。
她轻声问:“从前读书的日子,钟大人过得一定很辛苦吧。”
对面答到:“天下寒门读书人哪有不辛苦的。只不过有些时候寂寞了些,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在独行罢了。那小乔公公您呢,不辛苦吗?”
“我?”夏绫怔愣一下,不自觉的低头道,“嗐,我都是野路子,自己胡乱学的。我别说寒窗苦读了,我连窗都没有。”
回想起自己“求学”的经历,那简直都是在缝里抠出来的。初入宫城时,傅薇是她的启蒙老师,两人将西五所前的空地当做了授课的书院,黄土地上总是用柳枝写满了诗词,但就是苦于没有书本。
夏绫为了淘换书,总是去帮女官女史们干些杂活。有些她们不愿意抄的书,夏绫全都揽过来干,常常一个人抄书抄到后半夜。
也就是从那些书里,夏绫开始读到一些正统的经史子集。后来傅薇不在了,她也仍保留着这样的习惯。可她也总遇到不懂的地方,明着去问那些女官,她们总是对一个干杂活的小丫头不爱多搭理,夏绫就只能学着嘴甜些,恭维的时候拐弯抹角着让她们讲上两句,回去之后自己再琢磨上许久。
再之后阿澈从南边回来,夏绫就找他要书看,可看的都是他几年前就已经学完的东西,这让宁澈总把她当个小孩来看。
钟义寒的声音传来:“只要是有用的知识,从什么途径得来的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小乔公公您从来没有放弃过,到如今,您已经能做的很好了。”
夏绫却摇了摇头。
“钟大人,我同您不一样。说到底,我也就还是个……养狗的,只不过运气好些,能做些不一样的事情,也有幸能结识您和庄衡大人。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些都只是流星一现,终归有一天,我还是要回到自己的那条路上去的。”
夏绫其实想说的是,她不一样,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她不可能一辈子都做内侍,去抛头露面同男子一样。终归有一天,她还是要做回女子的。
“噢?臣竟不知您是这样想的。”钟义寒若有所思,“臣以为,当下皇上对您的赏识应当是机会,若您有往前走的心愿,何不抓住此机会崭露头角呢?”
夏绫自嘲的一笑:“我呢,其实就像是个好看的包装纸,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但实际上有我没我也没什么差别。我不在宫中这段时日,已经许久没给皇上讲过倭文了。您给我的那些稿子,我每次都会认真看,可每回进宫,他却再没问过我什么。我知道他想问的肯定直接找您都问过了,您远比我能解答的更好。皇上想从我身上获取的,从来都不是我那些野路子的知识,所以您看,我又有什么机会呢?”
夏绫心中也明白,她每次回宫去,宁澈都想同她多聊聊天,若是再顾着看那些稿子,难免就会挤压了两人说话的时间。是夏绫自己,对这种细微之处的边缘化格外敏感,甚至有的时候她会想,宁澈交给她做的每件事,其实都没预期她能做出些什么。做的好了,那自然两人都高兴,要是做的不好了,就换件别的事做,也无关痛痒。这就像哄小孩吃糖一样,喜欢吃这颗,那就多吃点,要是不喜欢了,就换个别的口味。
可她又能怎么办呢?即便她做的再多,也改变不了她是个女孩子的事实。宁澈最想从她身上得到的,是她的身体,她的逢迎,或者只是已经习惯了有她的日子,想要这种习惯继续延续下去。至于其他的,说破天去,也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点缀罢了。
这是她的困境,她无从摆脱。可换种角度想,她又不可谓不幸运,至少她已经有机会尝试了许多深宫中的女子一生都无法去做的事情。只不过,若她没有见过光,那她可以一直生活的黑暗中。可一旦见到了,她却贪婪的想要更多。
“小乔公公,请您也不要妄自菲薄。”
钟义寒的话将夏绫从思绪中又拉了出来。
“我就是最近一段时日想的有些多,同您抱怨了几句,也没什么大事。”夏绫揉了揉眼睛,“等这件事情过去,还要拜托钟大人您再多教我些东西。只要我还能做,我就不会放弃的。”
钟义寒说:“好。”
夏绫灭了自己这一侧的灯,在钟义寒那边,应当是看不到她的影子了。可她并没有马上回到床上去,而是在黑暗中倚靠着墙壁,又安静的站了一会。
如果傅薇还在,那该有多好。她一定能懂得,自己心中对一个想要归家的孤女的怜悯,也一定能理解,自己对这些异族人难以化解的仇怨。
此刻,在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平野秋鹤并没有睡着。
待到夜深人静,再无人声私语时,秋鹤拖着沉重的身子,轻手轻脚的摸下了床。
她轻悄悄的拉开了柜门,见到了柜子里那根与夏绫的房间联通的绳子。秋鹤屏住呼吸,将从油灯里收集来的满满一碗麻油举高,让那条绳子浸在了油里。
麻油顺着绳子缓慢的爬行着,无声无息之中,如一缕看不见的鬼影,蔓延到了墙另一侧的房间中。
寂寂黑夜中,秋鹤轻轻摸了摸肚子,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太郎,我一定,一定会带你回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