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哦哦。”伦伊尔说,“那她人还挺好的。”
“......阁下,这是sst(一款礼仪课程)的名片,你去进修几天再和我说话吧。”
伊万以为伦伊尔会立马道歉,然后挑她喜欢的话题聊——那些围在她身边、地位普通的人都这样,更别提一个南部落后地区的单雌繁殖者。然而伦伊尔却扬了扬眉:“好吧,我从没见过像您一样不懂感恩、刻薄傲慢的人,这张名片还是您自己留着用吧。”
伊万震惊到伦伊尔翩然离开后都没回过神来,她不自觉地张开嘴,皱紧眉,唇角往上弯又往下撇。
过了十分钟,亚莲走下来,身上带着淡淡的血气。伦伊尔迎上去:“姐姐,你没受伤吧?”
亚莲摇摇头:“我还好,你们准备一下上楼。”这时她发现人群里少了两个人,转念想到伊万和那个孩子还在房间。
伦伊尔跟她一起进那间房,小小的牢房一下挤了四个人。
“孩子,你怎么不出来呢?”亚莲跪在她床边地面,看着她的后脑勺,轻柔地问。
她不说话,一动不动。
伊万说:“看吧,我和他说话她也不理我。”
“你饿吗?”亚莲问,“我们去楼上吃点东西吧。”
依旧没有回应。
亚莲站起来,在伊万惊恐的视线中爬上床,从背后将这个孩子抱进怀里。
她依旧不动,甚至没有挣扎,只是平静地缩成一团面朝墙壁,没人看见她的表情。
“别担心,一切都过去了。”亚莲抱着她,将她坚硬的、瘦削的脊背压在自己柔软的胸脯上,嗓音温和,“这里的人已经被我处理干净了,你自由了,可以回家。你的家人还在等着你呢。”
“......我家里人都死了。”她终于开口,声音细细小小。
维达大概能推测出她的状态,现在最需要的是给她塑造一个欲望,再给她一个能达成的平台。
维达不反感欲望,欲望很重要,但欲望要限制在规则里。有欲望,人活着;欲望无止境,害死人。这就是她的观念。
“你有什么想做的吗?”亚莲问,“学习、装扮、摄影,什么都可以。”
她又不说话了。
“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笔资金,你去做你想做的。”亚莲说,“在西丹,不管有什么困难,几乎没有钱解决不了的。有钱就好了,是不是?大家常常这样想。毕竟政府官员由财团垄断,帮派横行,没有工会组织,没有社会福利,更没有无私共享的一切。为了幸福地活下去,我们只好崇拜金钱。这不是错的,去追求它吧。”
“我不想要钱。”她说,“单雌繁殖者就算有钱也守不住。帮派会强闯进来,我家的门到现在都没有修好。”
“你会想要的。”亚莲说,“你可以用这笔钱去维利奥或者东北洲其它国家。这是一笔大钱,亲爱的,正如我说的,有钱就好了。”
“......维利奥的单雌繁殖者就好到哪里去了吗。”
“第一次单雌繁殖者社会运动就在那里展开。”亚莲说,“你也可以去东北洲其它国家,那里的左翼运动带动了单雌繁殖者权利一同加强。西丹比较特殊,当年帮派与政府一起镇压了左翼运动。”
“......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离开祖国去别的国家。为什么我们的国家还不如别的国家对我们友好。”她这次说了更多的话,“我想参选,住在隔壁街区的老师说,只有当议员才能保护大家,但她又说只有读过大学的人才有机会当议员,大学生很聪明,只有她们才能领导这个国家。但是我很笨,不聪明,也没钱读大学,还总想偷懒。我想保护我的妹妹,可她还是死在了帮派的械斗里。”
亚莲抱着她,嗓音轻柔得像是在哼摇篮曲:“好孩子,不要这么忧郁,把你的重心放在自己的人生。你太小了,不能这么早去担负别人的未来。我会帮你,别怕,别担心。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变化。痛苦是短暂的,一切都在流动。让它路过你的身体,路过你的心脏。你还是个孩子呢,别把痛苦压在心头,发泄出来吧,我会抱着你。”
我会抱着你,我会照顾你,我会帮助你,我会牵着你,我会托举你,我帮你擦眼泪。好孩子,闭上眼睛,我一直在你身边。你那么年轻,还是个小宝宝。这方天地,只有你和我。嘘,别说话、别思考,相信我、依靠我。埋在我胸前听我的心跳,这就是全世界。
她在亚莲的怀抱里慢吞吞地扭身,她实在太小了,十来岁,营养不良,手腕细得亚莲的拇指食指就能圈住。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得像是水润的天空。她痴痴地凝望着绿湖,张嘴:“......”
亚莲捂住了她的眼睛。
于是那个单词也被吞回了咽喉里。
睫毛在掌心簌簌地颤抖,冰凉的水滴从她的脸颊滑下。
“我,我叫琪秀。”她抽噎着说。
伦伊尔和琪秀小声地聊天,手牵手走到牢房外面。
伊万对亚莲说:“你对小孩真有种莫名其妙的怜悯。但我可告诉你,维利奥的单雌繁殖者运动很虚伪。”
“她们建立了基金会项目吗?”
“建立了,但大部分人只是为了竞选所以来挂个名......”
“需要帮助的单雌繁殖者能找她们领取资金吗?”
“每个月可以领两百维币,但她们想把更多钱投入到在单雌繁殖者聚集的贫民区墙壁上画艺术展......”
“她们有联合人道主义律师为单雌繁殖者提供法律援助吗?”
“有,但是......”
“那她就可以去维利奥。”亚莲说,“人人都想得到完美的、全方位的照料,但人类文明没发展到那个程度。她并非是为基金会而生的,基金会再完美无瑕或道德败坏都和她没有关系。能领两百块和免费的法律援助,这些东西真实地拿在她手里,不会被帮派抢走,那就比在西丹好。”
“但维利奥也不是个好地方。”伊万声调变高,“你不明白吗?看看全世界,整个普尔兰大陆,哪里有天堂?连之前以高福利著名的希珐都快破产了。她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像尘埃一样只能随波逐流!为一点钱辗转反侧,这么没价值的人生,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在淤泥里挣扎,真的有意义吗?你不如就闭上眼睛,你拯救不了所有人!”
亚莲深深地看着她:“那是因为希珐的政府崇拜金融业,自断工业,轻贱农业,以至于包容不下经济危机。她们的底层人从来没有参选权,少数统治者犯下的错,不代表所有人都没有希望。不是我拯救她们,你没发现吗?是她们愿意相信我,是她们在拯救自己。你怎么敢替她评价她的人生?”
“你也许瞧不起维利奥的基金会,但它也切实拯救了成百上千个人;你把钱当做数字,但也有人要靠这些小数点活着;你觉得这些东西虚伪,但正是这层虚伪帮助了她们。环境如此,不能十全十美,那就别去看她们想什么,去看她们做了什么。活着就有希望,你不能小瞧人的生命力。”
“你太看重价值,总有一天会走投无路。如果前方一片虚无,如果你认为有价值的世界从此坍塌,你该怎么办?别让我闭上眼睛,倒是你应该睁开眼睛。”
伊万一时语塞。
亚莲下一秒却笑盈盈地说:“所以姐姐借我点钱吧?”
亚莲真没有私有财产,维达也没什么钱,这时候颇有些捉襟见肘。如果远离这个社会,钱当然不重要,但如果要步入这个社会,没有谁会反感钱。亚莲衷心地希望每个人都富裕幸福,维达在这方面和她达成了一致。
伊万面容缓和些,也笑起来,得意洋洋地:“哟,不是还要找我借钱嘛,刚才那么凶。我想想,你要拿什么和我换呢。”
亚莲不再理她,转身出门。要是伊万不借,那砂会借,那砂不借,和她关系好的小妹一人借一千也是一大笔钱。这些无形的财富是她凭借十几年的好人品和社交手腕赚来的。
伊万见她明明是找人借钱的那个却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很不满地追上去:“你走什么走?你教母没教你做事要耐心点吗?我又没说不借。”
亚莲便对着人群微笑:“孩子们,我旁边的姐姐会资助你们一笔钱让你们做自己想做的事业。”
伊万还没说话,伦伊尔立刻喊道:“谢谢姐姐!”
在她的带动下,其她人也热切地表达感谢。
伊万嘴唇嗫嚅几下,最终还是没说别的,转而道:“我认识专门做这些业务的律师,到时候我给她钱帮你们办移民签证的文件。你们要去维利奥的,我可以帮你们联系那边的基金会。”
人群欢呼起来:太感谢你们了!我们要怎么报答你们?请给我们一个地址吧,总有一天我们会把钱寄回来!
亚莲摇头:“你们去开拓自己的事业,去旅行、探险、开阔眼界,尽情享受这个世界,尽情去爱这个世界。除此之外,如果你们有余裕,就像我们帮助你们一样去帮助那些有需要的人。”
“去学习,去追求真理。”伊万补充道,“如果你们不学习,好心也要办坏事。”——比如花大钱粉刷墙壁而不是开社区大学。她现在依旧耿耿于怀。只是倡导者们真不明白吗?她也不知道。她一直和她们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在自己的提案被拒后就兴致缺缺地离开了那个社交圈。
伊万一直不喜欢贫民窟的人。
有一次她和认识的小报记者去东南洲做一篇战地报道,刚出国际酒店一条路不到就被当地一群脏兮兮的野蛮人抢了所有装备,衣服也被剥光,要不是当地士兵赶到,她们说不定连肉都要被剔下来做烤串。
之后她们汲取教训带上保镖深入贫民窟,发现这些底层人、单雌繁殖者都在酗酒赌博吃药,刚做了工又把钱花在合合博(当地一种小型赌博游戏)上。很多人甚至不工作,每天泡在酒馆睡觉,靠抢劫盗窃维生。
这些人无药可救。这是她唯一的念头。
她开车路过维利奥的下城街道,看见一个光溜溜的小孩在满是针管的地上跑,她和朋友们开玩笑:“真是一群蟑螂,再恶劣的环境都能活下去。”
但现在独自一人面对面看着这群骨瘦如柴的年轻人眼里的光,她想到了另一句话。
生命总会自己找到出路。
离开温泉山庄前,十一个人在餐桌上吃了晚饭。虽然现在已经快到凌晨,复热过的汤菜味道并不算差——这些孩子平时吃垃圾桶里的剩菜剩饭,面前的已经算是珍馐。
用餐前,她们围着餐桌平举双臂、手拉手。
“感恩我们,让我们得到食物,拥有美好的一天。好人会得到赐福,坏人会接受惩罚。我们保佑我们。”
——这是伊万和伦伊尔一致要求的改良版。伊万想改成“感恩伊万”,伦伊尔想改成“感恩大家”,最后妥协出了“感恩我们”。
不过平静与祥和是短暂的,当亚莲带着她们离开温泉山庄时,她嗅到了不详的气息。
“嘘。”亚莲拦住她们,示意屏息静气。孩子们都捂住了鼻子和嘴,警惕地看着远处。
有人,还不在少数,大概一百个。不过大部分都在往外移动,已经在几千米开外了,这里还剩下二十人左右。现在是深夜,四周树影婆娑,山庄的灯光疏星淡月,并不能照亮她们,也不能照亮前方的迷雾。
亚莲的眼睛可以。
倒不是火眼金睛,她的确能看清前面的人。一群穿地方军制服的人和几辆越野车。她们打着手电筒,扛着枪,三三两两立在树丛外似乎在巡逻。这里已经没有那砂几人的身影了,但在东北方还停着两辆空无一人的面包车。
亚莲不会和地方军交火。gawery是犯罪集团,一定可以剿灭,但地方军成分复杂,亚莲不能这么做。更何况重新申请又要五个小时。维达决定在祓除B.I.G后好好想想怎么改良基金会的器械。
“伊万,你会开车吗?”亚莲附在伊万耳边轻声问。
“......我回西丹之后车都是司机开。”伊万警惕地说,“我不太会开。”
而伦伊尔福至心灵地凑过来:“亚莲姐姐,我会开车。”
“东北方那棵树后面有两辆车。我开走其中一辆吸引火力,你们趁乱上另一辆,好吗?伦伊尔开车,你们去......”亚莲意识到跨海大桥也许会封锁,“去你们认识的地方,伦伊尔,去南边,甩掉地方军。我们在渡海港口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