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回家时，发现祖母已经醒了。

“你该尝尝这个面包。”韦德笑眯眯地对她说，丝毫不过问孙子这么早起床去了哪里，“我昨晚醒好的面团，特意放了一小块黄油。”

塞拉一边吃面包一边问韦德：“奶奶，你知道米瑞纳住在哪里吗？”

韦德想了想：“玻尔街211号，上次她还邀请我去她家吃蛋糕呢。但我毕竟不是体系里的人，就没去。”

上午八点，午班的后勤还没开始工作，塞拉找朋友换了班，然后敲响211号的木门。屋里的插销被拔开，又高又壮的圆脸中年人打开门，低头看见塞拉，有些诧异：“韦德家的塞拉，你这么早来这儿做什么？”

“米瑞纳阿姨。”塞拉抬头看她，“我想和你聊一件事。”

“噢！”米瑞纳笑眯眯地把她迎进去，“要和我说什么，小客人？”

米瑞纳住的居民房和她们的差不多，只是家具更新更亮一些。不过小道消息里，米瑞纳在西部郊区买了一栋别墅。

塞拉坐在沙发上，她很久没有坐过不会塌陷的皮沙发了。米瑞纳递给她一杯咖啡，她接过后开口：“我想赚钱。”

米瑞纳有些惊讶：“你现在不就在赚钱吗？”

塞拉说：“我想赚更多的钱，米瑞纳阿姨。奶奶快七十岁了，可我们还住在危楼里。我想让奶奶有一天住上大房子。”说着，她直勾勾地注视米瑞纳的眼睛，央求似：“米瑞纳阿姨，我知道您和人事关系好，能不能把我调去工资更高的职位？让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米瑞纳被这双深绿的眼睛盯着，不知为何感到有些危险。她错开视线，柔和地说：“唉，你是个好孩子，但我只是体系里一个普通员工，想帮你也帮不了呀。”

“太不公平了。”塞拉双手捂住脸，哀哀地说，“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这就是回报吗？不说我，米瑞纳阿姨你们抚育小妹们长大、又给体系里每个人做饭打扫卫生。所有人享受你们的付出，却把它当作理所当然。上次我还看见有个代理人踹了您一脚，就因为您端菜的时候把汤不小心洒在她脚边。我们明明都靠劳动吃饭，她们却看不起我们，甚至对我们拳脚相向。”

米瑞纳终于看向她：“唉，这太正常了，做家务、烹饪、干体力活都辛苦。如果不是为了钱、为了活下去，谁会愿意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所以你们要抽空学习，懂的比别人多，离开这里去国外工作，这样才能被尊敬，至少不会挨打。”

“我们到底该去哪里呢？去国外也要受外国人的气。既然我们生在这片土地，就应该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不是吗？”塞拉的指缝里露出半截黑洞般无亮光的墨绿眼睛，又一次与米瑞纳对视，“米瑞纳阿姨，你是养育小妹的母亲，天生就有主导人群的权力。孩子们少不更事，应该听从母辈的教诲，因为年长的养育者有更丰富的经验。最重要的，母亲如深爱自己一般深爱从自己的子宫里孕育出的骨肉。要让小妹们得到公正的待遇，就应该由她们的母亲掌握分配的权力。”

米瑞纳冷不丁陷进绿沼泽里，下意识：“那你觉得......”不过下一秒她又回过神来，再次移开视线：“塞拉，你说的这话没有先例，没人会喜欢，还是少说吧。”

“我们应该建立由母亲主导、真正公平的体系。”塞拉继续道，“后勤的母亲们默默奉献，正是如此，才更应该掌握权力。要成立母亲委员会，由委员会来掌握餐刀，这样才能分发给孩子们更多的蛋糕。”

米瑞纳沉默了一会儿：“塞拉，这是你自己想的吗？”

“是的，米瑞纳阿姨。”

米瑞纳摇摇头：“你还是个孩子，不知道体系是怎样运作的。我们对现状都很满足。你不要想这些了，还是踏踏实实地工作吧。”

“米瑞纳阿姨，你是真的没有野心，还是因为不信任我，或是时机未到？”

“......我真的没有野心。”

——当然，就算她真有野心也不会如实说。她们都不笨，塞拉只是想要快些结束。

“那太可惜了。”

枪口压在米瑞纳脑门上，塞拉举着枪，微笑道：“米瑞纳阿姨，我无法停止思考。”

米瑞纳感受到冰冷的枪械压感，太阳穴一抽，眼睛微微张大，举起双手示意：“......你别冲动，你不能杀我。”

“为什么？”

“你杀了我，你就是叛徒，体系的杀手会一个接一个追杀你！”

“没人会知道。”塞拉唇角咧得更大，“我会好好把你藏起来。”

恐惧、恐惧。

枪响。

几分钟后，隔壁邻居敲响了这扇门：“米瑞纳，我听到了枪声，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木门打开，米瑞纳站在门后，微笑道：“我没事。”

夜晚，后勤的母亲们再度被邀请到米瑞纳的别墅里，老时间，老地点。

她们常常在此聚会。远离了肥皂水、抹布、扫把、锅碗瓢盆，她们开始抽烟、喝酒、摇骰子，大笑着嬉闹、聊一些八卦。

作为主人的米瑞纳从吧台端出一盘盘杯数正好的起泡酒，在人群里穿梭。

“谢啦，米瑞纳！”道谢声重重叠叠。

最后一杯酒被拿走，米瑞纳站在台阶上，拍拍手示意所有人。

母亲们喝着起泡酒，每个人脸上都有些泛红。在醉醺醺的热意中，她们变得更加兴奋、热切。

“我亲爱的朋友们。”米瑞纳俯视着她们，微笑，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碧绿色亮光，“我今天把你们聚集起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什么啊？是有意思的事情吗？”

“说吧说吧，难道是明天要换新菜式了？”

“这不重要吧，莫非是菜园的人要涨价了？”

“涨价的话让我女儿去处理，给mutua供货还敢涨价？”

......

吵吵嚷嚷中，米瑞纳接下来的话并没有多大声音，但却如平地惊雷，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我们要成立母亲委员会，由我们来管理体系的收支账目、分配利润，把一切透明化。我们当后勤当家政当保姆，自愿降低工资、把更多的钱分给孩子们，但我们必须掌握权力，成为管理者，否则只会变透明、变边缘、受人践踏。

弗雷德没有资格领导我们，她的姨妈可以加入我们的委员会，而她应该和小妹们一起劳动。等她们成了母亲，如果决定远离战场、和我们一样降低薪酬当后勤，她们也能成为委员管理体系。一代一代按照我们制定的规则和秩序稳定地循环下去，体系才能得到真正的公平。”

这句话后，一直没人再开口。

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弱弱升起：“米瑞纳，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喝醉。”米瑞纳温柔地说，“我今天没喝酒。”

“唉，这个，这个不好......我们就当没听过。”

“不行，你们听到了，每个人都听到了。”米瑞纳看着她们，看着她们每个人的神情，惊慌、尴尬、犹疑、恐惧、不安......而后再度微笑，“你们只有一个选择，加入我。我会让你们每个人都得到应有的权利，我们要让mutua变得更好。只有我们主掌大局才能带给年幼的孩子们幸福和安稳，不是吗？”

“我觉得，也许可行呢。”一片寂静中，一个母亲轻声开口。注视她的眼睛，能看见野心和食欲在其中萌动。

不过这样的赞同只在少数，自愿做后勤的人大多不喜欢争权夺利、拼搏算计，她们更保守、稳定，是人们赖以生存但并不感谢的基石。

就像普尔兰工业社会里的一片农田。

如果米瑞纳是统治者，她一定很喜欢这样的下属，但她不是。于是她们的这些优点对一片反心的米瑞纳来说就成了缺陷。

“哪里可行了，你们都疯了吧，我才不参加！”

“弗雷德阁下给我增发了工资，我还得好好养我家孩子，谁要陪你们玩啊？”

“你们还是多努力吧，我也加了工资，因为我工作做得好。你们多花时间在工作上，别想这些不靠谱的事情。”

“米瑞纳，我们先走了，你自己冷静一下。”

然而这句话说出口后，人们发觉自己浑身无力，难以动弹。一个人愤怒地喊道：“米瑞纳！你对我们做了什么？！”

“只是一点镇定剂，不过你们还有力气说话，大概是药效没那么好吧。”米瑞纳扬起头，眼瞳低低地往下觑，朝人群举起枪，“我早料到你们不会配合我。亲爱的，不想在人间争斗，那就早点去见母神吧？”

一阵粗俗的骂声，同时也伴随求饶声和妥协声：“别别别！放我们走吧！你别冲动，我们要是死在这里你不也完了吗？！”

“肯定会有人听到枪声的！”

“救命！！救命啊！！”

“放心，这座别墅的隔音做得非常好，否则你们以前在这里聚会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投诉？”米瑞纳眯起眼睛，享受空气中弥漫的恐惧气息，“别担心我，留点力气为自己祷告。”

“你也是母神的信徒！在祂的雕像下面杀死我们，你不怕被母神降罪吗？！”

米瑞纳没有说话。

枪响，一声、两声、三声......

尖叫哭嚎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小，像是消失在了另一个世界。

最后，只余一片死寂。

没人说话，她们的尸体全部安静地倒在座椅上，额头上是弹孔，心脏停止跳动。

地上积起一层湿漉漉、滑腻的血，尸体突然抽搐起来，十来个人纷纷摔在地上，扭动着努力站起来。

她们趴在地上，昂起头，睁着无神采的绿眼睛，天然地朝台阶上的米瑞纳看去，费力地伸出蒙着一层血膜的手。

“......ma、mama......”

米瑞纳垂头看着她们，微笑：“好孩子。”

她再抬起头，看着对面砌刻进墙壁里的东北洲母神雕像。

米瑞纳和这些后勤母亲们都算是虔诚的信徒，每天饭前、睡前都会祷告。

此时她双手合十，碧绿的眼睛是透亮的宝石质感，做出日日夜夜祈祷的姿态。

“我的母神，我向您告解我犯下的错，请您原谅我……”

而后她再度微笑。

“但也不必谅解我，说到底，您只是一尊看不见、听不清的石像。行走在世间的是我，我会替您原谅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