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体系不能照顾人权。”亚莲不得不为体系辩护,“一切都在变好,所有人都很高兴。她们喜欢自己穿上新衣服、买新车新房。她们衣食无忧,至少比那些平民好!”
“就算她们都死了吗?”
“你在说什么?她们活得好好的!”
“不。”亚努伊轻快地说,“她们都死了。”
随着亚努伊的视线看去,亚莲的心脏漏了一拍。她看到躺在屋顶的露琪不知何时停止了呼吸,身体僵硬,皮肤发青;米西特身上全是弹孔,像是被机枪扫射过,软软地倒在露琪身边。
“不、不……怎么回事?她们怎么会死?”亚莲惊恐地喃喃自语,而后往前猛地抓住亚努伊的手,盯着她碧绿的眼睛恶狠狠地叫道,“你在骗我!你什么时候把她们换成道具了?你新学了魔术是不是?!”
“不。”亚努伊怜悯地看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紧握自己小臂的手背,“不光她们死了……”
“我也死了。”
亚努伊的额头上逐渐浮现出一个黑色的血洞,她的笑容僵在脸上,绿色的眼睛失去了神采,变成漆黑一片。
亚莲吓了一跳,松开亚努伊的手。亚努伊被甩开,倒在屋顶上。她看着身旁伙伴的尸体,迷茫地、恐惧地、连滚带爬溜下了房顶。
然而屋檐下又是一片尸骨。
布满弹孔的尸体、残肢断臂血泊……
她看着这一切,看着尸骸垒成的山,看着山顶白骨做的王座,呆呆地看着。
有声音在催促她:亚莲,快登上这个王座!只要坐上去,你就能改变这一切了!
但她迈不开腿。
她一直知道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她读过书,衣食不愁,比起那些整日在泥泞里卖苦力、在枪林弹雨里卖命的人好上不少。
小妹们没功夫去思考,生活的重担逼迫她们一直往前走,直到沼泽的淤泥漫过咽喉。
她能替她们思考。
她在想,为什么会是这样。
就像亚努伊说的,西丹的体系史源远流长,但这几百年的历史真的是对的吗?
放高利贷、收保护费、贩卖迷幻剂、枪火买卖、在风俗店卖肉……这些真的是对的吗?
是否正是因为经营着这些非法、暴利、刀口舔血、出卖人权的产业,小妹们才永远得不到幸福完整的人生?
上大学前她见识狭隘,亚努伊说的“读书”并非只是在学校上课那么简单。体系里的人告诉她,只有体系才能拯救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曾经被独'裁者统治,也被外国资本家践踏。统治阶级换来换去始终高高在上,本土的普罗阶级永远民不聊生。
只有体系用暴力铲出了一条平坦光明、一眼就能看到的生路。就算是穷人的孩子——她们生下来不继承几千万的遗产,只有破瓦房甚至连破瓦房都要和几个姐妹竞争,这些一无所有的孩子因为体系也天然有了谋生的路。不论年龄、地位,只要进体系就能赚到钱,她们的触须甚至伸向海外。体系保护她们、帮助她们、拯救她们,所以她们不需要思考和反抗,她们只需要感恩。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死了?
如果她们和她在大学了解的其它国家的孩子一样在社会福利的照料下从小读书、学习,远离枪火和体系,是否能够安稳地、幸福地活下去?
但她要如何改变一个国家呢?
她做不到。
“更何况你的小妹们也并非无辜。”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亚努伊顶着脑门上的弹孔出现在她身后,“你的姐妹人人都贩卖过迷幻剂,毁掉国内外无数个可怜家庭;人人都贩卖过枪火,恐怖组织手里的也许就是你们触碰过的枪支——哦,你们就是恐怖组织。就算所有列成有形案宗的事你们都没做过,就算你们的名字从未出现在记录当中,只要呆在这个体系里,你们就是维持它运转的齿轮零件。单单坐在那里、站在那里,你们就永远洗不掉罪孽。”
“……那你告诉我,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亚努伊没有说话,她像个人偶一样站在原地,僵硬地微笑。
亚莲抓住亚努伊冰冷的手,猛烈摇晃,绝望地、愤怒地大喊:“你不是天才吗?你告诉我啊!你告诉我该怎么办啊?!”
亚努伊突然指向远处:“啊,我的妹妹。”
亚莲回头望去,一个麻花辫的小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她记得这个孩子,经常塞给她掌心里揣融化了的糖,说什么这是亚努伊告诉自己她最喜欢吃的。
亚莲朝她招手,露出哭似的笑容:“小米尼!”
小米尼也朝她笑,露出缺牙齿,继续跑过来,却在半途摔了一跤,栽倒在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她死了。”亚努伊在她身后轻声说,“我的妹妹。是你害死了她。”
“……什么意思?不是我!我没有做过……”
“你做了错误的决定,你犯了大错。你‘保护’她,实际上,你让她窒息而死。”
“不、不……”亚莲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弱,她的眼睛里不断闪回牵住小妹的手把她压进泥沼里的破碎画面。
“一个人做的恶会毁掉成百上千人,一个人拼尽一生行的善却无法带来太大改变。只有每个人多行善事,才能构成改变一切的大善;只要有人做了恶事,一切就会开始崩塌。许多人没见到善的短期成效就放弃,发现恶实在太简单于是陷进去。人们不感激好人,她们审判她、杀死她;人们恐惧坏人,她们乞求她,还好,偶尔也追捕她。”
亚莲崩溃地捂住耳朵,听不见她说的话,只是重复着:“不……不……”
“所以啊,你想做好人,还是坏人?”
“不……不……”
“看样子,你一个都不想做,或者,你一个都做不了。”
“不……不……”
“你承担不起这一切,你承担不起自由的代价,也承担不起权力的重量。”
“不……不……”
血水与漂浮的残肢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心跳。
亚努伊走到亚莲面前,捧起她的脸,在她怔愣的神情里冲她微笑,然后抓住她堵着耳朵的双手往下放。
“别怕。”
她轻声说。
“我会保护你。”
“你的过错我替你面对,你的责任我替你承担。我会实现你的愿望,消解你的执念,让你步入你期望的命运。”
“你生母的子宫被买卖,是因为西丹缺乏代'孕监管制度;你被曼斯随意安置、放养,被伊万日夜嘲笑、戏耍,是因为西丹缺失儿童保护法和全民道德教育;你的朋友们不得不进入体系,是因为政府腐败无力,缺少金融体系监管、公共服务制度性缺失……一切的灾祸都是因为这里没有规则,这里缺乏规则,这里的规则滞后。”
“我会建立起真正的全民制度,我约束你们,也保护你们。好孩子,你只需要躲在我的怀里、接受我的庇佑,我会为你遮挡一切风雨,带给你永恒的平静和稳定。”
“进入我的秩序吧,亚莲。”
血红的薄膜开始鼓动。紧闭双眼的亚莲不再抽搐,只是平稳地酣睡。
阿斯特拉将枪扛回肩头,对准半空中亚莲的面门。
薄膜鼓动的弧度越来越大,几乎快要撕裂。
“还在犹豫什么?我亲爱的女儿。”
亚莲面前出现了一道黑色的身影,她若有似无,绿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慈母般的笑意。
亚莲怔怔地看着她。
母亲朝她的孩子伸出手。
“亲爱的,别害怕。你再也不用思考和反抗了。你不会再愤恨,不会再痛苦,不会再哀伤。”
“我会赐给你生命,让你从头来过。”
接近三十岁的孩子,被理想的坍塌压垮了肩膀,摇摇晃晃地走向母亲,委屈地流泪。
“啊、啊……妈妈……”
母亲把孩子拥进怀里,孩子软嗒嗒地融化,唇角保留着微笑。
“好孩子,从今以后,你只需要听妈妈的话。”
薄膜破裂,阿斯特拉扣动了扳机。
鲜血喷涌,怪物从内而外燃烧起来。不顾火焰烧灼的疼痛,它笨拙地张开双臂保护脚下的母亲。
在彻底化为灰烬前,它发出无人听见的呓语。
“ma、……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