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斯狄安一家年纪比她大太多,就算再爱她也会有隔阂。她一直没有同龄的伙伴,也不和人说真心话。她一度以为自己讨厌社交和人群,喜欢一个人呆在家里看书、不需要朋友。直到她和对她很友善的小妹们一起站岗放哨做饭玩游戏,她才发现自己其实很爱和人聊天,也不喜欢独自呆在家里。她以为自己喜欢独身一人,其实是因为曾经所有人都对她心怀恶意。
小妹中和她关系最好的是露琪、米西特、亚努伊。她们几乎形影不离,一起去披萨店、玩游戏机,肩并肩躺在屋顶看星星,一起挨打挨训,一起乘火车到首都看维利奥最有名的明星演的电影......除此之外,她们也会聊过去,互相舔舐对方内心的裂隙,痛骂那些欺负过她们的人,以及展望未来。
“等我攒够钱我要去维利奥当演员!”露琪说,“斯狄安阁下说等hermana买通了维利奥的帮派联盟,就送我去当明星!”
“我想要读大学。”米西特腼腆地笑,“但是钱不够,我连高中都没读呢。”
露琪一把揽过米西特的脖子:“等姐当了明星,就送你去读大学!”
就算知道是彼此在为未来画饼,实现的可能性极为渺茫,米西特也哭出声来:“我真的好想读书,谢谢你露琪......”
露琪手足无措地哄米西特,亚莲则问一直不说话的亚努伊:“你未来想做什么?”
“你先说。”
“我不知道。”亚莲挠挠头,“我没什么想做的。就像以前也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要上学,只是大家都在学校里,所以我也在学校里。现在我听斯狄安的,她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可能给体系做账吧。”
亚努伊专注地看着漫天星辰:“我想让西丹每个人都能读书。”
“读书有什么用?”亚莲不解,“有的人,好吧,是我,我成绩再差也能去首都读大学,但大部分人再努力也没钱读高中。西丹是体系的国家,教育系统早就落后了,读书要进体系才有出路,否则还是夹缝求生。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累死累活地学习,不如快乐一点,早进体系,也能早赚钱。”
“多读书才不会受骗。”
“谁要骗她们?”
亚努伊摇摇头,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看星星。亚莲则盯着她的侧脸,把满腔疑惑默默咀嚼。
亚努伊看到了更远的地方,就像看到了星空之外,亚莲觉得亚努伊定能做出一番事业。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亚莲前往首都读大学。
斯狄安认为,西丹官员与资产阶级的孩子并不都是天才,但从小在特聘私教的多方面指导下刻苦学习,成绩优异,再加上权力的运转总有一部分能考上世界顶尖名校,进一步开拓眼界、与同顶层的孩子社交、引领世界的未来。
而亚莲从前难以购买有力的师资服务,又没有母辈管教,成绩和认知都很普通,只能靠钱和人脉砸进普通一流大学。但这不代表亚莲完全没有希望,她必须就读于最合适的院系,这样才能和hermana一起走向坦途。
于是亚莲被要求主修政法,辅修商科。五年后,她结束学业通过法考回到斯达利市。
然而回到斯达利并不意味着她的事业开始一帆风顺,恰恰相反,她又被曼斯安排去郊区打杂。
斯狄安为她据理力争也没什么用,曼斯和那砂就足够折断斯狄安的提议。不仅如此,斯狄安还被远派去西南洲整理迷幻剂供货的买卖——直接从中央发配边疆,很少有主管受到这样的待遇。
所以她那么拼命是为了什么?躺在体系安排的、和小时候的家一模一样的小隔间安全屋里,亚莲很迷茫。
年少时,为了强健体魄、磨砺心性,她健身、攀岩、做打手跑山路,努力挣脱伊万和曼斯带给她的阴影;青年时,为了摆脱心智的桎梏以及实现更好的自我,她通宵达旦地学习,样样都争第一,希望回到斯达利后继承体系的部分产业,经营赌场和国际大饭店,实现斯狄安所说的进一步兴盛体系的目标。
可她再努力也没用,曼斯一句话就能让她从山顶摔下去,咕噜咕噜滚到山脚,又要从头爬起、甚至一辈子都爬不回去。
亚莲在坐班的地方重新租了一间小公寓,整夜买醉。她的心空荡荡的,胃也空荡荡的。她大吃大喝,吃到腹痛才满足,用食物填满胃袋,却还是会在短暂的清醒时感到空洞和痛苦。
这次没有斯狄安来救他了。
在体重又一次疯涨四十斤、镜子里的自己和生病时越发相像时,她收到了亚努伊和露琪的坏消息。亚努伊在枪火交易中被杀,露琪因为贩卖迷幻剂被抓,获刑十五年。
探监的时候露琪偷偷告诉她,自己是替代理人坐牢,等她坐完牢就能拿到一大笔钱离开西丹去别的国家生活。
“你不是想当明星吗?”亚莲问她,“十五年之后你都老了。”
露琪抿起唇,然后又笑:“没事,我当明星可赚不到那么多钱。到时候我就真的能供米西特读大学了!”
三个月后的扫墓日,亚莲正在亚努伊的墓地前摆放花束,收到了露琪死在监狱里的消息。
她盯着墓碑上“亚努伊”三个字,一直盯着、盯着。
“谁要骗她们?”
当时自己稚嫩的声音在此刻她的脑海里一遍遍回荡。
体系里的小妹并不是和亚莲无关的陌生人。她们是露琪、米西特、亚努伊的胞妹、表亲,她们住在同一条街,是邻居、发小、朋友、亲戚。
她们每天都笑眯眯地招呼她来自己家里吃饭,在她空荡荡的碗里盛满饭菜;她们的母辈曾在她小时候抚摸她、喂养她,使她没有饿死在曼斯将她流放的隔间里;她们给她塞糖,说这是“亚努伊姐姐告诉我们你最喜欢吃的”。她们之间有着像融化的糖丝一样千丝万缕、永远也剪不断的联系。透过亚努伊亲妹的眼睛,亚莲似乎看到了她姐姐当年注视着的星空。
没有人能救她,她必须自救。没有人能救她们,她必须救她们。她要把体系变成她的家,她要把体系变成她们的家。
亚努伊的妹妹也进了体系,作为新人,她需要认一个“姐姐”作为自己体系事业的领路人。亚努伊死了,亚莲当仁不让要接过她的一切教导她的妹妹。
第二天,亚莲不再一个人呆在家里对着墙壁流泪,而是出门与小妹们一起执勤、跑腿、武装、交易。
她与小妹们同吃同住,鼓励她们向体系争取自己的利益,比如加薪和工作福利;带领她们向元老们反复申请返校扫盲;在体系会议上舌战群儒,引来那砂、艾米利的开怀大笑和曼斯的频频皱眉……
她从前不善交际,现在却广结好友,因为她告诉自己必须要这么做。人类社会以社交为基础,就算她再笨拙也要融入进去。她努力真诚待人——这对她来说是件难事,她的防备心太重,总认为别人对她不怀好意,因此无法成为一个阳光开朗的人,但她必须要尽力地去爱,带脑子地爱,否则她会被背叛或者不被信任。终于,她与体系里大部分小妹,不论贫穷或富裕、暴躁或温和、保守或革新、傲慢或谦逊,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她生日时,宴请了一百个姐妹,收到的礼物堆满了斯狄安别墅里最大的房间。
她通过自己积攒下的人脉接手了赌场饭店和风俗俱乐部;在内部会议中成功提议把斯狄安从西南洲调回斯达利;她时刻活跃于体系之间,其它片区的主管、代理人,乃至大部分小妹都和她有着至少一面之缘......
这样一晃就是三年,一直到了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