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西斜,禅房槅门大开,偶有晚风吹来。
唐德宁脸色极其难看:“不是已经服用了还心丹,怎么依旧高热不退?”
“回公主殿下,方才外敷和剜肉所用迷药中皆有曼陀罗,世子的高热该是由曼陀罗过量而引起。”一位太医低头斟酌着字句,“虽说已及时剜肉,但世子身上噬魂散余毒未清,如今又多了曼陀罗之毒,只怕……较为凶险……”
“既已明确毒性,便能对症下药。”她肃色垂眸瞧着为首的太医,“张太医,本宫信你。”
许是感受到上位者无声的压迫,数位太医揩着额上冷汗。心里自然清楚若未能转危为安,之后恐怕落得个首身分离的下场。
她转眼望向那边昏迷的谈怀玉:“那位姑娘如何?”
“该是被抖落的迷药给迷晕了,并未受伤,稍后微臣为她煎服一剂甘草,自会苏醒。”
“不必了,事有轻重缓急,尽快先让世子痊愈。”唐德宁眉心稍松,唤来婢女将谈怀玉抬回府中。接着走出禅房,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高僧,想来便是万灵寺的主持。
“大师,我儿负伤在身,不宜移动,还望能在宝刹禅房秘密留宿几日。此事希望不要惊动旁人。”
弘慧口中念叨阿弥陀佛:“公主殿下,两位既在我寺遇袭,理应由我寺担责。世子吉人天相,定能安然渡过此劫。”
她合掌,吩咐邵和:“派人严守禅房,每日饭食药品,皆要一一验过才准送入。”
邵和领命即刻部署。少时,便来禀报。
“公主,刺客蒙面,身形不高,受了外伤。在与谈府侍卫交手途中,趁其不备,转身投入闲宅的一口荒井,待崔侍卫反应过来,那人已匿于明安渠之中。”
“看来这歹徒对通文坊尤为熟悉。”唐德宁冷笑一声,“就算掘地三尺也得给本宫抓到加害我儿的歹徒。”
待煎好了药,她亲自用汤匙一勺勺给陈浮确喂了进去,再三叮嘱邵和才忧心忡忡奔至齐王府观礼。
彼时,明安渠南边,灯火昏黄,唯有一株槐树上零星坠着几朵白花。
只听下面一阵哗哗啦啦的闹响,原是靠树坐了一位黑衣姑娘,正引渠水一遍遍搓洗手上污渍,在察觉到身后有人忽地接近,反手便是一拳,欲朝下三路攻去。
“出手还是这般狠毒。”青衣人勾唇,“得手了?”
月光渐盛,映着女子的面色些许发白。
“得手了。”
青衣老怪的半张脸陷在树影之中:“只待那人毒发身亡,就剜其心炼成精丹,也算解决心头大患。”
她骤然品出几分不对劲来:“你竟敢指示我单独行动?”
“副阁主从前给你赐名,赠你无上荣光。如今你埋尸不当,露出破绽,阁中对你皆是避之不及,仅有我还能给你派差事。十一,你这个在阁中只有代号的低贱刺客还敢对我指指点点?”青衣人阴恻恻一声长笑,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
十一盯着落了槐花的狭窄水面,忽然生出一丝倦意。
她撩开袖口,忍痛在臂处血淋淋的伤痕上洒了一层药粉,然后撕下干净衣裳绕着伤口粗略包扎几圈。
“美人儿,怎么独自冷风吹?”一个醉汉喝上了脸,咧嘴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笑道,“何不与我共饮?”
“我饮。”她淡淡回头,“你死。”
昏暗灯光下,十一乌发遮住半张寒白面容,像刚从水中捞出一般,醉汉明显一滞,向后小步:“……这姑娘,净瞎说。”
“槐下生鬼,没听说过?”
她不再言语,静静盯着醉汉。半湿的黑衣仍在落着水珠,滴答的声响如催命般在空荡无人的小巷中无限放大。
醉汉猛地一声尖叫,踉踉跄跄便跑向明亮大道。
“有贼心没贼胆的贱人。”
*
谈怀玉接连几日的上午都守在陈浮确的床前,既不说话,也无动作,仅有目光会随着床上人平稳的呼吸上下起伏。
这日,艳阳高照。
她遥见太医频繁进出,心中慌乱不已。
谈怀玉抓住邵和就问:“他怎样了?”
邵和三缄其口:“世子昨夜伤口发炎,又复烧了,如今滴水不能进,张太医正急得团团转。”
她疾步进了屋,发现下人拿勺子死活喂不进汤药。一猜便是他们怕伤及世子殿下,不敢动手撬开牙关。
她上前几步,伸手扳开紧闭的嘴唇。
“喂药。”
端药的下人愣了愣,回过神来,立马边吹边喂。刚进了两小口,谈怀玉动手把嘴合上,然后拿掉枕头,下压他滚烫的前额,使头后仰。如此反复,渐渐碗里汤药见了底。
“往后喂不进去都用这个法子。”
“谈姑娘,世子前日下午退了热,迷糊之间还向公主讨了口水喝,本以为情况好转,谁知昨夜突然复烧,灌了大量退烧药都没有效果,定是恶化了。”张太医抿了抿唇,“我看姑娘略通医术,应当知道这种病最忌讳二次高热。若是太阳落山之前不能退热,恐怕……”
“当务之急便是退烧。”她心乱如麻,“可是药物都不起效。”
“坐冰桶。”门前邵和出声。见一众望着自己,有些尴尬,“……怎样?”
“坐冰桶尚可,但它原是用来惩治穷凶极恶之徒,用在世子身上怕是失宜不当。”
“是啊,长公主怪罪下来该当如何?”
“倘若伤及世子本元,患了痹病,可是极难根治。”
乌泱泱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反对。
“世子先为病人,后为皇亲。”张太医顿了顿,“还请诸位同僚放心,一切后果由张某承担。”
众人一愣,随即着手。
槅门吱呀打开,谈怀玉绕过屏风,看到下人们把不省人事的陈浮确放至装满冰块的浴桶里,不断用冰水浇灌身子。他却跟不知冷热般没有一点反应。
在场之人皆知他病得很严重,可能撑不过去。
那日淬了噬魂散的暗器本是为取她性命,情急之下是他拽着她躲开,这才使他中了如此剧毒。是他救了她一命。如果他活不了了,那她……
还好,她没想着陪他一起死。
谈怀玉被这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
是,她确实喜欢他,她也庆幸自己没有丧失理智,至少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不会像母亲为了父亲寻死觅活。
她又想起他晕厥前说他们两人只是朋友之类的感激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