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宫中百花凋零,枯黄的树叶落下,落在泥地里,腐朽成泥,滋养着土地里,沉眠着的来年春天的种子。
御书房的窗户被人打开,带着几分秋寒的风吹散屋中,积聚一晚的浊气,桌上的蜡烛熄灭,博山炉中的香灰被人撤下。
李清荷站在窗前,任由女官为她换朝服。
一朝当有一朝的皇室图腾,她为皇帝,便以玄鸟为尊,黑红二色的龙袍上,用金线绣着极为昂扬尊贵的玄鸟图案。
女官将衣袍整理好,又拿来帝冕,李清荷拿过自己带上。
无人能为帝王带冠,帝王是这世上最为尊贵之人。
将帝冕带好,门口的仪仗也已准备好,李清荷缓步走出御书房,坐上金辇辂,在浩荡的帝王仪仗中前往乾元殿,今日是大朝会,也是她登基后第一个大朝会。
曌的朝会制度,暂时沿袭前朝,平日只有小朝会,三日一次,在乾元殿侧殿举行,主要是商议各种事宜,大朝会不定期,虽然也有议政环节,但更主要的是行封赏。
李清荷登基之前,天下动荡,各处边境均受到蛮夷侵扰,她登基之后,四方动荡渐息,因此举行大朝会,对各地有功将领进行封赏。
百官身着红色朝服,站立于乾元殿臣道两侧,李清荷下了辇辂,看着那蔓延的八十一阶白玉石阶,她眼中早已没有感慨,只是提起前摆一步一步坚定的从中走上乾元殿。
百官跟随在她身后进入乾元殿,等她登上帝位,便齐齐拜倒,山呼万岁。
“陛下万岁,曌代千秋。”
群臣行礼毕,李清荷挥手,让身边的女官宣读封赏诏书,一个又一个的人走出群臣队列,拜倒在地,叩谢君恩。
等到最后一封诏书,她止住女官话头,越过帝旒看向站在群臣之前的人。
“西南战事仍频,南夷贼心不死,然前代晋王不堪大任,致使西南之军无统辖之人,多亏云将军统筹有方,不使我大曌百姓,受南夷之苦。”
云望舒走出队列,朝她行军礼:“护我大曌,乃臣本分。”
李清荷垂眸看她,帝旒轻轻晃动,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神色:“古往今来,均以皇家血脉,行论封赏王爵,我曌初立,不免暂循旧制,可循旧制只是权宜,今日朕既论功行赏,也要借此昭告天下。”
“曌以功论人,不分血脉高低。”
“云望舒平复西南,捍卫我大曌,又励精勤勉,恪尽职守,西南无有统帅一日,我西南百姓,便要受苦一日,今日,特封云望舒为我大曌楚王,替朕镇守西南。”
她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有力,如从万里高空坠落,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云望舒有些吃惊地抬头看她。
新朝第一个亲王。
还是个无血脉关系的亲王。
在旧朝,这是少之又少的事情,李清荷方才说封赏不以血脉论,也就是说,今后或许会出现更多的异姓亲王。
她心中震动,好半天没反应过来。
“云将军,是不想为朕护佑西南?”李清荷的声音如同雷霆炸响,云望舒改军礼为叩拜,朝她低下头:“云望舒叩谢君恩!”
“今后,定当尽职尽责,为陛下守好我大曌西南。”
朝臣有的睁开眼睛去看跪地的云望舒,有的偷瞄高坐帝位的李清荷,有的互相对视一眼低下头。
新朝第一个亲王,偏巧是个异姓王,不仅如此,是个女子。
朝中大臣有一大部分是旧朝留下的臣子,只有一部分是李清荷亲手拔擢,她起义的军队里,堪当政治人才的人很少,多数都是难得将才,她知人善任,将人都安置在了最需要她们的地方。
这些旧朝的大臣互相看着,没有说话,都朝着李清荷躬身:“恭喜陛下,贺喜楚王。”
朝会结束后,常微尘没有跟随着大臣们离开,而是到御书房找李清荷,却被女官告知,李清荷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中,百花凋零,李清荷坐在一棵树叶都掉光的树下,正看着满池子的残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她转过头去看,挥退周围的女官。
“常卿所来何事?”
常微尘拱手:“陛下,臣为今日朝会之事来。”
“你是觉得,我封云望舒为楚王不妥?”
“陛下,自古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可知是何缘故?”
李清荷笑了一下,揣着手看向他:“你在劝谏朕,要沿袭古制,要将皇室血脉放诸四海,来为朕捍卫天下,以确保这天下尽是王土王臣?”
“是,陛下所做的很危险,那云望舒与皇室没有丝毫关系,陛下又无她的把柄,如何能够安心将西南交给她。”常微尘没抬头,在他的观念里,帝王怎能够随便将一个异姓,一个甚至连亲信都称不上的人,封为亲王?
“云望舒守卫西南已久,我若是封赏她人守卫西南,必定会有派系斗争,她爱护西南子民,又有帅才,能捍卫我大曌,封赏她是情理之中。”
“可……”
常微尘还未说完,李清荷便接着道:“你不是因为她是异姓才来劝谏我,你是因为她是女子才来劝谏我吧?”
李清荷神色平淡:“今日朝会上,那些大臣,怕都是这样的想法,觉得,我要将女子拉入这朝局,要让这天下女子尽数代替了你们,就算不说,可你们心中多少都有如此危机不是?”
常微尘语塞,李清荷所说,确实说到了他最隐秘的危机上,本来皇帝是女子,就让不少大臣心中有所嫌隙,今日李清荷分封异姓王,也是女子,不免让他们有了一些危机。
李清荷笑起来:“这天下,从古至今,都是男子的天下,你有这样的想法,朕不怪你。”
她从树下站起,她从朝会离开后,没有换下帝王朝服,她身量本就高,带着冕旒,常微尘又弯着腰,竟然生生压了他半个身子。
常微尘跟着随她的动作,仰视着眼前的人,原本毫无波澜的心,竟然猛地跳起来,这并非心动,而是一种畏惧,畏惧李清荷身上的帝王之威。
常微尘眼睛微微睁大,下一秒不自觉的便撩起下摆,跪在了地上:“陛下。”
李清荷负手而立:“大曌是朕一手建立,大曌的法则也该由朕说的算,从前是从前,今后是今后。”
“从前是男子的天下,今后却不是,常卿,你是礼部尚书,没有劝谏之权,朕这一次饶过你,望你下一次莫要越了自己的职责。”
“至于分封异姓王一事,若云望舒身非女子,怕不是满朝臣子都要拍手叫好,可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你们想要叫她从王位上下来,便给朕一个理由。”
“否则的话,就安分守己坐在官位上,为百姓,为我大曌做事。”
常微尘将头低的更低:“是,微臣遵命。”
李清荷行步至池边:“春闱之事,你可以开始准备了,新朝春闱不限男女,我大曌要的是人才,不是尸位素餐的僵尸。”
“朕会拟旨,重整大曌制度,你梳理一份名单给朕,那些年纪大的朝臣,是时候该让位了。”
“是。”常微尘再度叩首,他的手心额头满是汗水,李清荷的威严让他几乎无法将头从地上抬起来,何况她所说的新制。
他心跳得更快,只觉得,等到明年开春,眼前的一切都会变革更新,到那个时候,又会是怎样一种景象?
常微尘不知道,只是心里有些惶恐,有些期待。
李清荷转过头,伸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看着他带着畏惧和崇敬的眼睛:“你是朕的肱骨之臣,随朕从草莽而起,朕对你实在很是感念,你虽是男子,可有很多想法都让朕感到震惊,朕希望你能陪着朕一同建造独属于大曌的盛世。”
常微尘瞳孔微微放大,因为她说的话,心中涌起澎湃激动之情,李清荷伸手在他面前,常微尘立刻将掌心与她拍在一起。
“陛下。“
“你我君臣,正如青山松柏,青山常在,松柏常青,朕相信你,定能与朕为大曌,同心协力。”
常微尘眼含热泪:“臣,定然不负陛下期望!”
李清荷笑呵呵的拍着他的肩膀,松开手,道:“听说你要成亲了?到时候,请朕去喝杯酒。”
常微尘眨着眼睛,将泪水含进眼中,听到她的话,赶忙从袖中拿出请帖:“一直等着陛下。”
“好,朕定会来喝你喜酒。”李清荷拿过请柬,笑得很是和蔼。
新制换旧制是件漫长的事情,李清荷雷厉风行,以强硬手腕,在三年内彻底更换旧制,将许多老臣都清退朝廷,揽纳天下贤才组建新朝。
由有才干又年轻的人才组成的朝政班子,没有辜负李清荷的期望,不到三年的时间,大曌天下太平,四海升平,海晏河清,她没有食言,真正做到了目之所及处,尽是金色麦浪。
三年又三年,李清荷登基六年,大曌进入空前盛世,可天下太平,朝中大臣却有些犯难。
新任的御史大夫柳既明不厌其烦的递上广纳后宫的折子,李清荷忍不住,将她叫来御书房,指着一摞折子问她:“柳卿写这些,难道不累?”
柳既明是个死板又灵活的人,说她死板,是因为的思想很有古风,爱好钻研旧代礼制,说话很是板正,颇有正气,说她灵活,是她做事和思想完全不同,行事干脆利落,往往一针见血,又不拘泥于传统,能很好的指出李清荷行事有误之处。
但这一摞东西,李清荷是真搞不明白了。
“御史大夫的职责,可没有劝谏朕广纳后宫,柳卿好研礼制,难道不知道这是僭越之举?”李清荷蹙眉。
“陛下。”柳既明拱手躬身:“陛下如今已经而立,皇位承继乃是国家大事,不是陛下一人之事,国家大事,臣当然有职责劝谏陛下,当思我大曌未来,以国祚为重。”
李清荷揉着太阳穴:“朕知道了。”
“陛下勤勉好政,此事臣已经草拟好文书,请陛下一览。”柳既明将文书递过去给她,李清荷打开看了眼,咬牙:“你这闲来没事做媒的毛病,如今要做到朕的头上?”
柳既明除了喜欢研习礼制外,还喜欢做媒,不仅限于人,猫猫狗狗牛羊猪马,她都喜欢。
柳既明眨眼,露出一个笑容:“陛下,臣路上偶遇常大人,他也说要给陛下推荐几个好人选。”
李清荷失笑:“这件事情,不劳你们操心。”
皇位承继确实是国家大事,她的身世没有人知道,都以为她曾是前朝李尚书之女,她登基后,借着改制的理由夺了李尚书的官位,为了名声考虑,封了他一个闲散的爵位,不可世袭。
但因为她一直没有后宫,甚至缩减皇宫人数的原因,那个李尚书竟然以为他的孙子有机会承继皇位,近些日子在京城可是享够了风光。
李清荷一直让人盯着李尚书,只等他犯错误,便将尚书府中剩下的那些人,尽数赶出京城。
李尚书一家人有这样的心思不足为奇,这六年来,她几乎费心于国事,从来没有关系过皇位承继的事情。
李清荷对男女之事,不是很感兴趣,对她来说,男子除了传宗接代的功能外,没有什么用处,而且男子心思狡诈,又多愚蠢之人,若是真纳入宫中,这皇城都要变得乌烟瘴气。
她让柳既明将那一摞奏折全拿回家,随后招来身边女官,问道:“那件事情,做得如何?”
女官俯首:“陛下,已经按照您的意思,散布四海。”
李清荷点头。
与此同时,边陲镇子,许多百姓集中在布告栏边,看着布告栏上的告示,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从人群外面挤进来,抬头看着布告栏上的文书。
上面写得,是当今皇帝李清荷亲自出的一道考题,说是特开恩科,选举人才,能答出来的人,就可以得到特别重用,女孩很是仰慕李清荷,将考题看了一遍又一遍。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是如何的春风,能吹生野火烧荒草。”小女孩念出声,她想了半天,挠着脑袋也没想明白,旁边有人嘟囔:“这是什么题目啊?”
“陛下别出心裁,我还真是想不出来。”
“我倒是有答案。”一个书生摇头晃脑,转身就往县衙走去,得到答案的人,可以去县衙,答对的自然中选,不对的也无伤大雅。
小女孩跟在书生后面,和他一同去了县衙,县官正昏昏欲睡,主簿坐在一边,朝书生看去:“你来答题的?”
“是,大人。”
主簿走过去,推了推县官,县官醒来:“说说说。”
书生开始自己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一会说东,一会说西,扯来扯去,扯得县官又有点犯困。
等他说完,县官摆手:“出去吧。”
书生一愣,横眉道:“大人,难道晚生说得不对?”
县官摆手:“出去出去,别在这闹事啊。”
书生忿忿不平,转身迈着步子离开,至于他身后的那个小女孩,自然就被他忽略。
女孩噔噔几步,跑到主簿桌前,主簿和蔼地看着她:“你也是来答题的?”
女孩点头:“嗯。”
县官抬起头看她:“嗯,说来听听。”
“野火稍后的草原,虽然表面上没有草,但我扒拉开看过,底下的草根并没有死,春风不曾吹得荒草生,是荒草自己长出的。”
县官眼神微闪:“你看过?”
女孩点头:“嗯,很小的时候看过,山匪烧了村子,我跑的时候绊倒在地,曾见过那底下,满是嫩白色的草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