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吃得那叫一个尴尬。卢臻居于主位,钟少韫不知道该不该敬酒,手里的酒杯举起又放下,看看卢彦则又看看卢臻。
卢彦则攥着他枯瘦的手腕,让他心里更加坚定了几分,于是钟少韫只能把酒杯放在桌面上,等卢彦则安排。
他不知道卢臻眼里,自己就像一个妖孽,蛊惑儿子,造成了父子攻讦如仇雠的结局。
卢臻喝了几杯酒,越坐越不爽,准备离席之时,卢彦则唤住了父亲。
“爹,我和阿韫还没给您敬酒呢。”卢彦则站起身,钟少韫急忙跟着也站了起来,“愿父亲身体康健,一年更胜一年,岁岁不老,年年无忧。”
说罢,卢彦则将酒往前一推,满饮此杯,钟少韫亦然。
钟少韫畏畏缩缩,躲在卢彦则身后,恍若鹰隼之后的燕雀。任意一场狂风暴雨袭来,都能将他击得支离破碎无立锥之地,卢臻若真想让钟少韫消失,自然也有万般手段。
所以卢彦则不能放手,这是他的人,没有人能染指、欺凌,他不允许。
卢臻打心眼里还是不愿接受钟少韫,奈何所有人聚在一起,无疑是给他来了招上屋抽梯,卢彦则这么做,给了一个梯子,总不能不下吧?
“好。”卢臻咬牙切齿,波澜不惊的皮相下,是嫌弃、厌恶、无奈,“你自己后半辈子怎么过,我管不着,但他不许进家门。在卢家,我还是说了算的。”
陈宣邈和唐平低头扒饭,按着旁边判官、参军的头示意低头吃别管那么多。
“彦则。”钟少韫不想看见卢彦则彻底跟父亲撕破脸,“你别……”
“父亲接受总需要时间,没关系,当儿子的哪能怨怪父亲?如果父亲不想看见他,那我回京后就直接去自己在京师的别院,不会让父亲为难的。”
钟少韫站不住了,“别这样彦则,我……”
卢彦则让钟少韫别说话。
陈宣邈适时站出来也不管那么多了,扶着卢臻走到一边,“哎卢公,您吃完饭了想必也累了,我在军营给您安排好了住宿,今天您就歇下,明日再出发也不迟。”
这边吃得也差不多了,唐平和剩下的同僚各自起身,纷纷说今天天气真好,跟卢彦则道过别后,往自己歇息的寓所去了,原地只剩下卢彦则和钟少韫。
“你没必要跟卢公闹这么大。”钟少韫局促不安。
“有必要,我的底线明确,必须展现出来,不然就是遗患无穷。”卢彦则等父亲的身影看不见了,箍着钟少韫的肩膀,“这是我跟父亲之间的问题,他接受还需要一段时间,你也不要退缩好么?”
钟少韫其实也不是退缩,就是……他遇见的每一个人物,都能对他造成灭顶之灾,抬抬手,要么让他消失,要么让他走得远远的,这时候卢彦则还能抵抗长公主一厢情愿,如果之后皇帝要赐婚呢?狗屁旨意能不遵,明晃晃的圣旨呢?
“我也不是退缩,彦则,如果你只是想着为那晚负责,没必要弄这么难堪。我当初就不该对你剖白心迹,早知道不般配,我不该幻想的。”
钟少韫坐在胡床上,卢彦则蹲在他跟前,竟然罕见地仰视他,将他的手贴在脸上,看起来像是他爱怜地抚着卢彦则的脸。
卢彦则诧异道:“原来,你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了负责、逞君子之风,强行如此?”
钟少韫心道难道不是么?
“怪我……一直没能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不能溺于声色,所以遇见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有点儿喜欢你,却不能说。我控制了很久,推开你,又用那种难听的话……我现在想想,那八年我真是大错特错!然而即便如此,你还是一直来找我,哪怕不会骑马,也在我出征前快马加鞭,甚至把裤子的衣料都磨破了。你敲登闻鼓,存了死志,难道不是为了能见我一面?你之前不是一直都想……都想见我?”
钟少韫垂眸不言。
“你说你不喜欢自由你只喜欢我,现在我想让你留在我身边,你怎么就走了呢?你知道我从校场回来看见营帐空了之后有多难受吗?我把你可能遭遇的不测都想了个遍,外面很危险,你知道的,无论李可柔还是我爹,他们都不会用心护你,他们巴不得你死得悄无声息,你在他们看来就是可有可无的草芥、燕雀,可……你是我八年以来,倾心爱慕又不敢诉说、心口不一只为证明自己无欲无求的年少之韫。”
“彦则……我不知道。”钟少韫的手抽动,柔情脉脉。
“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会在你敲登闻鼓后,和负责守卫的军队换防?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明知道你是要犯,还把你带回家藏起来?如果我不喜欢你,我为什么……为什么会告诉你一直以来我不敢告诉旁人的事情,为什么会在你吻我之后,并不厌恶,甚至还在出征前,到十六叔的宅子……”
卢彦则说不下去了,眼角噙泪。
这么一点一滴的细节积攒起来,原来他爱的证据那么多,能汇聚成汩汩溪流,滔滔江海。
钟少韫没见过卢彦则哭,此刻心里惊讶莫名,于是在卢彦则想张口说话的时候,俯下身吻上了卢彦则的唇。
像第一次那样。
钟少韫的吻永远都是那么小心翼翼,试探,含蓄蕴藉,和他敢于起身主动的势头恰恰相反。卢彦则按着他的脖颈,喉咙间逸出几声呜咽,眼泪在眼角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