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主夫人大概明白自己的丈夫想说些什么了，你的意思是，咱们……再生一个？

嗯。

行，我们再努力一次，万一那个孩子成不了才，或者出了事，我们还有得选。如果能怀上，我就找个借口去乡下生，等孩子成年了再接回来。

夫人所言甚是。

眼见夫人如此上道，二话不说愿意配合，古斯塔沃心情甚好，说我们明天就去神殿奉礼求子。

记得很久以前，一位神殿的高阶祭司给大公子罗斯伊尼奥算过命格，说这孩子的命途贵不可言，未来是有机会随侍在神明身边的，做父母的务必要好好教养和保护。当时的古斯塔沃欣喜不已，认为这是灰岚家族翻身的最好机会，只要儿子带领家族发达兴旺，以后讨一块封地做大做强创造辉煌，以侍神的尊贵，何求不能与守护者庇护的金桦树城一较高下，从而证明灰岚一族的精灵不比巨蜥山脉的那些旧邻居差。

因此，夫妇俩将这个儿子视若珍宝，各方面培养，这孩子的性格软了些，想办法补强却得到了不好的效果，无奈，他俩妥协，让罗斯走了学者道路，只为有一天能得到神明青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亦或许是这孩子命格可贵，家主夫妇很难怀上第二个孩子，为了家族能有效控制狮鹫军团，以及给儿子罗斯找个可靠的辅助，他们盯上了符文师阿玛亚·冬青一家，尤其是那个只有五岁但在驭空骑术上很有天赋的幼子。

灰岚家的杀手倾巢出动追杀他们一家，杀害了母亲路希，绑走了父亲阿玛亚和孩子路德维恩，又让父子分离，将孩子当做人质逼迫被囚禁的阿玛亚为灰岚家服务。大公子知道一切，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手中没有家主的权限，另一方面是他必须为老师父子俩的性命考虑。

既然预言很难实现，古斯塔沃对它愈加厌弃，所幸精灵们的寿命很长，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忽然，家主想起上次对养子撒的那个谎，觉得那也是个增加子嗣的途径……等夫人真怀上了去乡下休养，嗯，是个不错的机会，或许不是自己不行，是夫人的问题呢。

隔了一个星期，某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在多弗尔宅邸一起吃早餐的时候，老爷子忽然对伊尼奥说，孩子，你那个德行不咋样的旧爹，昨天去了神殿重金求子哦。

伊尼奥·冬青大概是条件反射在鼻腔里抽了一个“哼”的声音，多少带点不屑：“哦，现在才想起来啊，我都五十五岁了。”

按照精灵与人类的寿命大致比较，他们的岁数除个三差不多可以是人类的标准，伊尼奥确实还挺年轻的。

“你一点没想法么？”

“除了以前的家里那些书是我的，研究成果是我的，其他与我再无一个硬币的关系。他们想要子嗣很正常，从大家族的考量而言，‘唯一的子嗣’是极度不安全的。以前他们用尽手段逼迫我成为工具，不过是为了证明偌大家族的主脉不可能绝嗣，只要能有第一个子嗣，那就可以有第二个。而且，他们舍不得以前给我算命的那个预言，说什么我可以侍奉于神明身侧，啥的。现在，他们手里没有底牌了，所以想要再造一个机会。以我的视角看来，多少有点可笑。”

“你认为，卡尔玛会怎么看待他们的祈求？”

“神明若是仁慈，可以先答应，神明若是逐利，也可以答应。但灰岚家想指望从未知的个体中诞生出天才和幸运儿，从而振兴家族，那就是痴心妄想了。毕竟，我在大宅居住的这些年，看透了他们，整个家族的劣根性，简直就差没有将自私自利、寡廉鲜耻、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标签融进骨髓里。我一直教导路德维恩，不要学家主那些恶劣的德行，保持自己的良知，否则，今后在军中，你迟早会成为孤家寡人的。”

咏风者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外人听来会有些心里发毛，却是表达了由衷的欣赏：“所以我才说，灰岚家的报应就是你，那个蛇鼠一窝的地方，偏偏就生出了你这么个清流的异类。以熊猫人们的文化来看，君子生于小人之家，非君子之过也。”

“感谢您的赞赏，我觉得现在才是我想要的生活，终于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了，还是大家庭。我能将迄今为止所学的东西转化为成果，去往任何想要调查的地方，上天入地下海，这是曾经深居大宅的我想都不敢想的。”

喀尔芙女士每周会来多弗尔一次，探视自己的丈夫。

她觉得与自然极其亲近的伊尼奥其实有资质可以成为一名德鲁伊，这将更有利于他的生态调查工作，甚至有机会去有着各式各样独立生态系统的血月设施里开展作业。

出于改变自己文弱体质与个性的角度，伊尼奥也希望有人能训练自己，争取有一天能够真正与过去诀别，脱胎换骨。成为一名德鲁伊的话，以后进入血月设施的时候就不会总是让希翁保护自己，甚至能给队友们治疗。老爷子很欣慰地说，多一个治疗者，以后法师塔那边随便拉来几个人，你们就能凑一队去血月设施冒险，而不是总需要琉赛亚随行了。

成为德鲁伊需要仪式，喀尔芙女士将伊尼奥带到巨蜥山脉，碧岚镜湖镇上，在德鲁伊聚会的居所举行了郑重的仪式。喀尔芙女士郑重地告诉他，德鲁伊不仅仅意味着与大自然的沟通和交流，沟通与交流的事项，经年累月的生灵都能做到，然而，变形是特殊的法术，乃至咒术，必须经由仪式，在身体发肤上刻下选择侍奉自然之灵的铭文，不可反悔，仪式不仅是铭刻，还有亲自参与狩猎，等等。

接下来的一个月，伊尼奥·冬青在师母与其他德鲁伊的带领下，参与了巨蜥山脉的冬猎。虽然在多弗尔生活的这些时日，比起在贵族大宅生活时期，体质得到了增强，精神疾病基本治愈，农活和生态调查工作得心应手，但狩猎对于他来说还是陌生了很多，拉弓射箭这种事即便出发之前练习过一阵子，真遇到野熊站起来的时候，他仍然会被熊的咆哮声吓到浑身发抖。

伊尼奥生平第一次遇到了可以不用冬眠的特殊品种野熊，据说是巨蜥山脉别致的气候所造成的独有景象，亦或是被碧岚高塔外溢的魔力所侵染，使它们精力异常旺盛，足以在冬季的高山上日常狩猎。

喀尔芙女士厉声训斥到，不要害怕，孩子，终有一天，当你变成这个样子，会将半生积攒的怨怒咆哮得比它还大声！这是你迈向属于自己的未来的第一步！完成它！不要畏惧！森林的雄主只会让其他的百兽敬畏自己！

一时间，在伊尼奥的眼中，站起来的野熊很宽大，就像一堵挡在自己迈向全新未来之路上的高墙，这股幻视的感觉充斥大脑，刺激着中枢神经系统，外加严寒的催促，年轻的精灵发出一声从来未有过的低吼，肾上腺素飙升，瞬间挽弓瞄准，将正准备趴下来猛扑向自己的野熊的眼睛一发击穿。

他从心底知道这仅是时机上的巧合，自己并没有弓箭方面的天赋。

受伤的熊只会被激怒，并不会停止进攻，作为仪式的必要一步，这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后面则是需要喀尔芙女士和其他德鲁伊来联手制服野熊，以及善后。

野熊以及其他冒险路途中所捕获的其他动物都被带回德鲁伊聚所，所有的生物都会被即将成为德鲁伊的人亲手解剖，师母指导他辨认这些动物的特征，虽然不一定要通过吃掉它们来完成细节认知，但务必要做到牢记在心，这对一位生态学者来说，同样是基本功。

按照喀尔芙女士的讲解来说，德鲁伊变身，并非是自己的身体真的从物质上变成了其他的物种，大家的生物信息其实是不相通的，所谓“变身”是以远古魔法创造了“拟身”，这些“拟身”必须有其现实的来源作为样本才得以复刻，自己原本的身体则是暂时被放在了另一个时间静止的空间里暂存，而灵魂做出交替。当年自己被杀害的时候，灵魂固定在巨熊形态，而原身大体完好无损，因此幽冥大魔导师费连·法图纳才得以找到自己的肉身，使之复活。但作为死亡过的痕迹，那些死时刻印在熊形态身上的伤痕，全部转移到了人形肉身上。

繁琐的入门仪式整整一个星期才得以完结，德鲁伊们热烈欢迎这位新入门的同仕，他将成为喀尔芙女士的亲传弟子。

瑟莉斯拉听了这件事之后拍手称快，说咱家真是人才辈出的避难所。

亚历克斯则打趣到，不知道下次路德维恩再来探视的时候，还能不能认出那头熊是照顾了他几十年的兄长。

大宅的女主人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坐在门口晒太阳的熊，鼻子上停了一只蝴蝶，然后跟弟弟打招呼的样子，嗯，有趣极了。

自从伊尼奥开始学习变身各种飞禽走兽之后，大宅变得更加有乐趣——偶尔会看到他跟弗雷一起蹲在大宅外面树枝上用鸟语聊天，弗雷看到他变成个鸟样就顿感喜获同类；瑟莉斯拉会将熊和猎豹形态的他介绍给村邻，对大家说看到这个有个特异毛色和纹路的熊或者猎豹不要害怕，这是你们进阶成为德鲁伊的年轻的冬青老师，有时遇到村里的小朋友请求可否短暂地骑一下，喜欢小朋友的伊尼奥也欣然满足；变成动物进入村子附近的森林之后，不仅是行进速度大大提高，以前没法攀上的高枝，现在变成飞禽扑腾几下翅膀就能前往高处摘取果子或者植物的种子与花叶，遇到毒蛇还可以啄杀它们带回去取毒和研究，顺带给大宅当野味加餐；拥有更敏锐的嗅觉和听觉，比身为精灵时更强；希翁会与变成鹿的伊尼奥对比彼此鹿角的区别，最让伊尼奥兴奋的是，他可以变成海豚在多弗尔的外海附近自由地游泳，去探视此前从未得见，从未达到的海底奇景。

过了一个多月，喀尔芙女士夸他夸到赞不绝口，只恨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我以前咋没发现你是个先天德鲁伊圣体呢？你跟着我家阿玛亚学符文和生态博学真是屈才了啊！早晓得这样，我就算用尽一切手段也要混进你家，把你拐去学德鲁伊之道！巨蜥山脉才是你的修炼圣所，狩猎福地啊。”

“可能……是我真的很喜欢大自然吧~以前的家里，是没机会让我接触德鲁伊之道的。”

“以后别叫我师母了，既然阿玛亚是你现在的父亲，我也算你的母亲，有义务罩着你。在德鲁伊修行时，你也得称呼我老师哦~”

“是，老师！请您继续指导我的修行！”

一日的修行完毕，伊尼奥待在巨蜥山脉的森林里仰望星空，春季还未到来，按理说还不适宜在户外久待，变成熊之后没有那种困扰，风不过是有些微凉罢了。

碧岚镜湖镇和巨蜥山脉，对现在的灰岚家而言，是曾经的存活之地与厌弃之地，守护者苏赛塔一世放逐了灰岚家的祖先，现在的灰岚家对自己先祖做过什么缺德事从来是闭口不提。赌气努力获得爵位，成为贵族，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比生活在山上的旧邻与另一部分分家的族人，过得更好，有名有利，有权有势。

喀尔芙女士带他去探访过那些留下来的曾经灰岚部族的一脉，现在他们已经完美融入了碧岚部族，提起被放逐的那些暴发户、权贵，没啥好脸色，他们说，呵，我们才不稀罕他们，他们根本不理解守护者之于我们部族以及整个王国的意义，守护者能让整个王国不敢轻视碧岚部族，代代大魔导师一众当中必有守护者的学徒，王都的那些权贵们，没了狮鹫军团，在王国的军队里没什么值得一提的，还好意思到处排挤我们。

新晋的德鲁伊啊，在这片精灵们的避难之地、至福之地尽情巡游吧，愿你获得元素贤者的祝福，愿你能获得守护者青睐。

“孩子，你在想些什么？”喀尔芙女士变作百灵鸟跃上枝头，树下则是以憨厚姿势背靠着大树坐下，仰望黄昏天空的年轻德鲁伊。

“……我终于逃离了那个让我憎恶的家，我终于感受到了被人剥夺许久的自由，新生的感觉就像是这里无比清新的空气，令人无比珍惜。当我每次回忆起以前父母给我灌的埃敏托原液的气味时，就恨不得把这森林里每一份空气的清新都狠狠地烙进肺里。”

“再也不会有人折磨你了。虽然我明白有些伤痕无法退去，尤其是烙印在肌肉记忆和大脑记忆中的。”

“老师，当有一天我完全换掉身上灰岚家的血，我能将自己那些不堪的回忆都抹掉吗？”

“或许只有伟大的卡尔玛大人才能真正地行此奇迹。但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正因为你经历过那样的痛苦，才会更加珍惜你现在的抉择。或许有一天，你不那么恨你的亲生父母了呢？”

“或许有一天不那么恨……只可能是因为我成长了，我不会被过去所绊住，他们对我也不再值得在意。但灰岚这个扭曲的家族，他们扭曲的性质应该会继续传承下去，希望有一天，路德维恩能早点脱离那个算计着要耗尽他的魔窟。”

喀尔芙女士的心闻言变得十分沉重，这个单纯又心善的青年为什么会出生在那个扭曲的地方，真是命运戏弄：“我的孩子，承蒙你的照拂了。”

“请不要那么说。我就是单纯地看不下去。卡尔玛大人早就给这个扭曲的家族定好了命数，绵长而衰。不是灰岚家的孩子，不应当沆瀣一气，共同沉沦。”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