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岚家的大功臣，原本只是一介女仆的玛琳娜，此刻正在灰岚家享受着正房小姐的待遇，反正家主认养的那个人类养女很少回家，家主的亲女儿早几年嫁出去了，如今她的待遇跟嫡小姐没差，再加上要照顾未来的家主，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正在喝早茶的她，忽然看到隶属于灰岚家的情报人员急匆匆地从大门冲进家族大院内，脚下生风地朝着家主古斯塔沃的办公室冲去，突然，她有什么不好的预感，手一抖，温热的茶洒了几分在桌上。

事实证明，她的猜测没有错。花了十来天的时间，那名在极西北之地德斐茵城遇见伊尼奥·冬青的斥候风尘仆仆地赶到大宅，第一时间向家主古斯塔沃汇报。

“什么，在德斐茵发现和大公子很像的人？详细说来！”古斯塔沃·灰岚闻言拍案而起，神情激动，自从北伐之战后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传来自己儿子的消息，“德斐茵那种鸟不拉屎的边远城市，怎么会……”

“家主，我也很吃惊！我刚发现的时候差点惊掉下巴！太像了！因此我悄悄跟在后面远远观察，背影、身形和一些肢体动作实在太像大公子了，因此我壮着胆子上去搭话，那人虽然有些教国的口音，但声音本身和大公子一模一样！”斥候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自己的所见所闻，恨不得当场复刻第一人称视角。

家主额头青筋蹦跳，眼神锐利如刀：“为什么没有控制住他！他身边有什么人？”

“他身边还跟了两个人，一个很高很大的牛头人战士，可能是保镖……另一个，您猜我看到了谁？”

“……不会是一起失踪的阿玛亚·冬青吧？”古斯塔沃捏紧了拳头，咬牙切齿。

“如无意外，应该是，虽然我见到那位符文师的次数不多，却有印象。”连连点头称是，斥候努力回忆，“我上前询问两位来自何处，是否需要护卫，跟大公子很像的人一开口就让我觉得那百分之九十应该是他，他却说自己来自教国，是一位巡游的生态学者，调查拉克索沿海城市的物产和生态的。因为已经雇有保镖的缘故，就不需要增加护卫。然后身后那个很高很大的牛头人战士就威吓了我，说再纠缠就要报官，说它的雇主在教国侍奉大人物，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得罪得起的。再者，德斐茵的城主又是亲炎誓家族的，不想惹来他们的调查，思考了一下我决定先行告退，继而跟踪。最后，我只看到他们进了德斐茵城主的城堡，我和我的另一位下属守了一天都没见他们再出来。于是就派他留下，我先行回来报信。”

下属做得没什么毛病，让手下继续驻留监视乃正常操作，这么久了，罗斯伊尼奥终于有了第一份消息，古斯塔沃欣喜之余，更多的是狐疑和困惑。

突然钻出来的古井里的往日怨灵似乎并没有将儿子拉入幽冥之境，这的确值得庆幸。但……为什么儿子会和紧接着失踪的符文师阿玛亚在一起？

“罗斯身边那个大概是阿玛亚的人，他有说什么话没？”

“他没多话，不悦地看着我，我接近他们时，他们在谈论集市摊位上的本地种兔价格和抗病性的问题。只是……只是……”

斥候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古斯塔沃感到不耐烦，让他有话快将有屁快放，不得对家主有所隐瞒。斥候见主子这个样子，只好无可奈何地、委婉地、没陈述原话。

“他们……似乎……以父子相称……”斥候的声音越来越小，逐渐低不可闻，头也垂了下去，不敢直面主人的视线。

“什么！！”古斯塔沃当场暴跳如雷，抬手摔了桌上的钢笔，接着又将墨水瓶砸到地上，差点砸到单膝跪地正在汇报情况的斥候，那张原本还有几分凝重与狐疑的脸，登时变得扭曲狂躁，好似遇到了绝大的羞辱，“见鬼！这不可能！他就算再尊敬他的老师！我还活着！他怎么敢管别人叫父亲！他是不是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不就是让他生个孩子吗，又不是虐待他，又不是要了他的命！肯定，肯定是那个女鬼给他洗脑了！当年我可是花钱请了主教来驱赶那个女鬼，怎么还没给她净化掉！星愿教会的主教也会给女鬼放水吗！”

斥候低着头大气不敢出，他可太清楚自家主子这张爱嘴瓢的嘴了，气头上了什么人都敢乱说，随便哪一条传出去了都足够让少主路德维恩花大力和不少钱气去低头认错赔罪的。这话若是让教会的杜伦主教他们听到，当场就能宣言跟灰岚家永远不会往来的程度。

教会还是得罪不起，所以只有窝里横一横。

“主人请息怒，我们定会进一步打探情况……因为事后我去问过那里的摊主，他们似乎不是第一次来，之前应该还来过一次。”

“你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重要的一次性说完！”

“属下知错！对不起！其他信息真的暂时没有了！”

“你见到他们的时候，对二人的印象如何？”暴怒之后，古斯塔沃心中的狐疑压过了突如其来的情绪，他需要追问更多细节。

“他们穿着很普通，但那位与大公子极像的人，他的气质、精神状态相当的好，完全不像是得过精神类疾病的样子，正因为这点，我不太敢确认那就是大公子。所以才前来向您汇报，等待进一步指示。”

“……不会说话就少说点，滚下去领你的赏钱！”斥候的话再度戳到了古斯塔沃的痛处，那些话分明就是在强调自己这当父亲的活活逼疯了儿子，反而是儿子跟着老师才亲如父子，生活得惬意愉快，对于死要面子的古斯塔沃来说，不亚于左右开弓痛打他的脸，“还有，给我盯紧了！德斐茵就算是炎誓家的地盘，也得把钉子钉进去！”

斥候领命告退，随管家前去领赏，结果发现，赏钱比最开始声称的少了三成，管家说，主人不满意调查速度，这么久才传回消息，自然应该降低。斥候砸吧砸吧嘴，叹气一声，毕竟数额还是较为可观，若是抱怨，当心扣更多。

收下家主的赏钱之后，晚上，他转头就去找了维修斯·灰岚。两头吃嘛，很正常。

维修斯在听取了报告之后，眼珠子骨碌了几圈，点点头表示自己心里清楚了。

“你再给家主传两次信息，大概半年的内样子，就想办法干掉他俩。经费我会为你准备。”

“啊？维修斯大人……我……我是想说，万一他们真是教国的人，不是大公子和符文师怎么办？”

维修斯拧眉邪笑到：“世界上哪会有那种巧合，虽然不知道大公子和符文师是怎么逃出去的，但他们存在于世上一日，灰岚家就不得安宁。况且，家主都已经有了大公子的遗腹子，大公子在他心里真的重要吗？他只是担心无法掌控在自己手里的工具会出去乱说，或是遗落在别人手里成为把柄。”

失踪事件后，除了灰岚家大宅鸡飞狗跳之外，疯言疯语不过就是那一阵的事，之后平淡如水，几乎没有任何势力拿大公子和符文师来说事乃至勒索：“但是这么久都没有事关他们和灰岚家的可疑传言……”

“那就更对了。因为逃出去的人肯定不想随意声张，不过，这意味着他们总有一天可能会和灰岚家对线。所以隐姓埋名甚至声称是侍奉教国的人，就是不想被我们拿捏。唔，放任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如果你实在没法动手，务必弄清楚他们的落脚点或者出行规律，到时候我会派人来处理。”

斥候懒得管这个家族爪牙之首要怎么行动，从维修斯这里领了赏钱，快速离开。

目送斥候离开，维修斯双眼一眯，感到了隐约的威胁。

按照当时大宅许多人的亲眼所见，幽灵独角兽与幽灵少女可以从私怨的角度掳走大公子，但为何对家族关系甚为重要的符文师紧接着一同失踪，连同地下室里所有的研究材料和书籍全部被席卷一空，还是趁着自己与路德维恩都在外面的时机。任谁都觉得，家族大宅里恐怕是有内鬼。

维修斯不是没有怀疑过路德维恩，因为“少主”跟大公子兄友弟恭，感情笃厚，若是路德维恩觉察了大公子的困境，想要□□一把，动机的确可能有，但他只回来了一趟见了家人一面，便匆匆赶回前线，前线时刻要听候摄政王的御令，他不太可能有机会在如此仓促之间制定计划，找到帮手，更何况是枯井的幽灵，他又不认识。

况且，灰岚家的声誉给家主在这次进军时败坏得差不多，摄政王执意给路德维恩加了一个勋爵，主要是为了警告家主，若有下次，今后狮鹫军团的所有权可能就会剥夺，或者只给路德维恩。将狮鹫军团从灰岚家剥离这种事，无异于大动脉剥离发生在人的身上。

刚刚发生劫夺这件事的时候，灰岚家惊慌无比，意味着不知道什么人、什么势力可以骑在他们头上拉屎，家族派了很多很多人出去调查，却没有收获任何有效的结果，甚至没有人声称是他们干的，仿佛两个大活人真的被幽灵带入了冥域，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即便是死对头、宿敌的碧岚一族，以他们的脾性，可以百分百确认是不屑干这种事的。

一年多过去了，为什么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距离王都极为边远的德斐茵呢？

没过多久，玛琳娜悄咪咪寻着机会短暂地面见了维修斯，问他是不是有了大公子的消息。看得出来，这位地位升格之后的原女仆是有些着急，尽管她努力装作镇定。

她无法猜透家主夫妇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是用尽最后的方法从亲生儿子那里榨取一个孙子出来，还是只需要装模作样，最后得到一个属于灰岚家血脉的继承人——至少维修斯是这么告诉她的，说你尽力而为，但大公子的毛病很多人心里都清楚，所以，不如……

玛琳娜决定赌一把，她太奢求作为贵族女性享受大宅里无忧无虑的生活，况且，没有难伺候的名义上的丈夫，家主夫妇认为她生子有功，给她的待遇如同养女，甚至给的脸色比那位侍奉在摄政王身边的秘书、人类的养女还要好。尤其是经过上一次无比严苛的冬季，她见到无数流民涌入王都，王宫费了很大力气安置他们度过严冬，甚至需要分流到其他大城市去，好不容易才将人命的损耗降低到了可控的程度。如果还是以前，估计在乡下过得只会更艰难。

自己生下来的孩子几乎不可能是大公子的，不然其他侍奉的姐妹应该也可能怀上，她必须将这个秘密死守在心里一辈子，光是二公子那句模棱两可的“不像啊”，都足够让她心惊胆战。现在，她只希望这孩子快快长大，聪颖健康，得到家主的欢心，那时，即便真有人质疑孩子不是大公子的亲生孩子，家主也只可能立他为家族继承人了。

维修斯自然安抚她说你不要过于担心，大公子已经脱离灰岚家的继承权范围了，只要想办法让路德维恩长时间不回家，他就没法拿你的孩子说事。况且，就算他真的那样做，你就可以质疑他是嫉妒家主之位没有落到自己头上心生嫉妒才那么讲的。况且……他才是那个根本没有资格继承灰岚家的人。

玛琳娜依偎在他的怀里，问他为什么，狡猾的维修斯只是笑笑，不再言语。

路德维恩才懒得理会大宅里每日会发生什么，他现在的心思大多数用在狮鹫军团的训练上，多数时间住在大营附近的宅邸，每个月回一次家，厨房里的发小自然会捡重要的情报跟他说。

每月回家探望父母亲的时候，自然会给“名义上的嫂子和侄子”带去礼物和问候，大宅众人都对这位小叔子的礼数无可指摘，认为他很识时务。

如是种种，家主古斯塔沃看在眼里，他没找到别的理由斥责拐来的儿子，却怎么看都很难看顺眼，或许毕竟不是亲生的……亲生的是那般的没出息，养子得了军功却是摄政王的暗讽，心里怎么可能舒坦。

古斯塔沃不敢把儿子的消息立刻告诉妻子，没有确切证实并抓到他们带回来之前，多说无益，只会加重某些情绪。忽然，他想到了什么，决定去试探妻子的态度。

首先，他哀叹一年多过去了，大儿子还是杳无音信，或许真的被那个枯井女鬼带走作为偿命的代价，夫人你不要太过想他，他已经指望不上了。

夫人倒是没有哭哭啼啼，同样是哀叹，说明明只要有后代了，他就再不用背负家族的使命，可以做一个闲散逍遥的富家少爷，今后想从事他喜欢的事业未尝不可，偏偏就在那个节骨眼上……

夫妻俩非常默契地没提路德维恩，因为他的身份在族中是禁忌，很多人都知道，却只是冷眼旁观地看着这个被拐来作为人质的孩子这些年为灰岚家收拾烂摊子，训练狮鹫军团，最苦最累的活都归他干，美其名曰是“给少主的试炼”，明白这孩子最终是会被舍弃的棋子。

古斯塔沃又说，夫人，你觉得，仅仅是长子的遗腹子，灰岚家家主一脉……是否继承人选太单一了。

夫人脑瓜子倒也转得快，迅速警觉起来，你是说，在大宅里，那孩子即便有严密保护，有可能也会像我的儿子那样突然失踪？

家主沉默地点点头，不是没有可能。那枯井虽然已经填平，保不齐骑着独角兽的女鬼还会以什么借口什么理由从哪里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