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来人的难民队伍拖家带口,携带着他们从金桦树城抢出来的少许工具、粮食、马匹和拖车,怀着一半的希望与绝望,不辞劳苦,前往山脉的深处。天气仍在与人们恶作剧,几乎每隔一天就会下一次雨,人们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若不是队伍里还有数十位魔法师,他们连生火的火苗都点不燃。越来越多的人因为不能及时烤干衣服而患上疾病,药剂的短缺让一部分人患病的人只能躺在马车上虚弱地呻吟。队伍的脚步越拖越慢,不得已,他们留在了山脉的半山腰上修整,族长让还算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外出侦查,到底倒映高塔的星之湖是否存在。
终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有一对搭档找到了偌大的湖,只可惜湖面因为下雨泛起波澜,是否倒映了高塔尚且未知,但他们真的远远望见了山峦后方显眼的高塔。他俩激动地环湖巡视,这里是否为安身立命之所,随后,它们在湖边遇到了正在雨中垂钓的辉石守护者。
苏赛塔最初以为,这俩精灵不过是偶然路过此地的冒险者,对方同样以为它也是。恰巧此时,钓竿动了,一条约莫有5千克的鱼咬了竿,苏赛塔毫不费力单手收杆,摔在了岸上,肥美圆胖的鱼当即被摔晕了过去,摆动了两下尾巴就没再动了,原本就饥肠辘辘、旅途劳顿的精灵男子,盯着那条肥美的鱼,肚子发出了不争气的咕噜声,下意识搜寻腰带上的小包,掏出所剩不多的银币,想买下苏赛塔刚刚钓上来的鱼充饥。
守护者没还价甚至没看面额,收了钱,随便支了买来的帐篷,给他们烤了那条鱼。通过交流,它这才知道,为了追寻预知梦,有数百成员的精灵部族困在了巨蜥山脉的半山腰上,这些衣衫褴褛的精灵们伤病缠身、饥寒交迫、缺医少药,挣扎在危险的边缘。
积累了足够的信息,和两位精灵一起吃完烤鱼,它极其平静地对两人要求:带我去看看。
雨季前期,苏赛塔离开过高塔去稍北边的平原城市走过一趟,那时它还未料到今年的雨季会给城镇带来如此大的困扰和灾难。王国好不容易希望确立金桦树城为南方的工坊城市,招募大量人才,在城市展开建设,投入大量物力和财力,却在今年遭到一场空前的大雨和洪灾洗礼。难得定居下来的部族不得不再行迁移,王国的财政与人力陷入了南方救灾的泥潭当中,无力又无奈,人们只得逃离与自救。
吃饱喝足,精灵们难得体会到逃难途中饱腹的滋味,又不禁想起节约口粮,正在挨饿的族人们,犹犹豫豫地询问能不能买下苏赛塔身边那个齐腰高的木桶里所有的鱼。
苏赛塔自然没有拒绝。
它们又花了半天的时间,在精灵搭档的带领下,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往山脉的半山腰探寻。夜晚降临,偏偏风雨交加,向导迷失方向,在雨中焦急万分地哭喊,声嘶力竭却得不到回应。
苏赛塔可以想象,无法点燃篝火的夜晚,暴雨如注,四百人的营地遭到倾盆大雨袭击的时候,人们该是多么绝望。暗暗自责不该让这两个人带路,而是直接向自己所守护的辉石求教。
稍微花了一点时间,辉石给予了它大概的位置反馈,庆幸着这些迷途的精灵已经走进了高塔的监视范围。苏赛塔赋予精灵们短暂飞行的魔法,让他们跟上。
当它找到大队人马的时候,营地已经混乱不堪。
电闪雷鸣令营地中的马匹惊惶不已,它们试图逃走或者奔跑起来,许多精灵正在试图安抚或者卸下马匹身上的鞍鞯和货车,减少损失;魔法师们用魔法保护了货车上所剩不多的粮食,不被暴雨淋湿,继而发霉变质;同时他们还要保护那些已经生病的同族,从魔力到体力到精神,都已经被这难缠的雨季折磨殆尽。老弱妇孺的哀叹和哭喊与打落在身上还有地上的雨声混杂在一起,人们的愤怒与无望交织在一起,冲动的人已经揪住族长的衣襟开始抡起拳头,激愤且厉声质问他为什么要追寻无果的梦。
眼见族长已经挨了拳头,刚刚落地的精灵搭档踩着没脚的淤泥飞奔过去,扯开被激动情绪上头的同胞,救下族长,竭力反驳到:高塔是真的!湖也是真的!就在不远处的山顶!再走两天!我们一定能到!族长没有错!不信你问他!我们在湖边遇到的垂钓者!
此时此刻,营地的局部似乎渐渐安静下来,有幸听到这些呐喊人,顺着呐喊者的手势,看向营地中陌生的身影,只在不断的电闪雷鸣中断断续续地看见那轮廓所代表的人形。
苏赛塔意识到,这样混乱的环境下,一个人的话或许人言轻微,比起语言,行动来得更加实在——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它打开了通往星之湖的传送门。
湖边的雨比起刚才半山腰的,那是小了很多,没有渡劫般的电闪雷鸣。眼睛看不见夜晚的湖面,精灵耳朵却非常好使,能清楚地听到雨点打落在水面的声响。跟随苏赛塔穿过闪耀的魔法传送门的精灵们顿时沸腾起来,大家发疯地呐喊着“湖!”有关的单词,激动到语无伦次,一扫方才的绝望和阴霾,上蹿下跳,手舞足蹈。
守护者目视这些从绝望煎熬到看见希望的难民们,内心并没有特别的波动。即便明白这里是一族旅行的终点,却很难理解为什么可以如此亢奋。这面在晴日里映照天穹的镜子,并没有什么魔力方面的特别之处,虽然很美就是了。
带这些精灵来到旅途的终点,躲过了暴雨滂沱,苏赛塔决定趁着精灵们高兴的时候,悄悄地遁走,离开人群回到高塔,然而精灵的族长,带着两位探寻者,目光早已牢牢锁定了它,在它准备离开的时候,双腿屈膝,径直跪在了面前,虔诚到像是在敬奉一位神明。
族长和探寻者跪下了,当亢奋渐渐过去,更多的精灵注意到族长他们的行为,渐渐地,复数个体们像是被传染了觉悟和情绪,以它为中心,鱼贯地跪下,双手伏地,顶礼膜拜。
苏赛塔觉得,不过是举手之劳,这些精灵为什么要表现得如同普通的虫豸,伏在地上,久久不起,直到队伍里最后一个迟钝的孩童都学会了向自己跪下。
他们说——
“你是‘灯火’。”瑟莉斯拉毫无预兆地说出了这个词,是她由衷感触的评价,“那一刻,你一定作为黑夜中高塔上的灯火,照亮了他们被黑暗和暴雨恐吓到无助与绝望的心。”
苏赛塔怔住了。
为什么面前绯红的魔女会知道那个词?
“灯火之神”,自那位带领族人上山的老族长口中念出,他对自己的梦有多么坚信,对开启门扉、指引族人逃离苦难的引领者就有多么尊敬与虔诚。
对于神明并没有特别的概念,但它深知自己并非是,遂拒绝了这个称谓。
似乎是为了顺应这份“拒绝”,苏赛塔并未再次使用超常的力量,而是让他们都起来,询问诸位外来者——身为冒险者,自己能帮你们做些什么。
冒险者吗?
苏赛塔真的很钟意这个对外的身份,是它在世俗社会中立足的基础。
疲惫不堪的精灵们需要立刻扎营休息,到达旅途终点的庆幸令疲惫感加倍,苏赛塔协助还有力气的人一起支起帐篷,极为不易地在铁桶里生火,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铺开鞣制过的软牛皮,过程虽然不算快,却在湿漉的雨夜中,于营地中点亮了一簇又一簇的微型篝火。
终于,当精灵们有了歇脚的地方,他们终于有空询问一句恩人的姓名。
说来也巧,苏赛塔的名字,有族人在金桦树城的冒险者公会里听说过。尽管了解不深,似乎也得到了这些人相当程度的信任。
巨蜥山脉的高处夜晚在夏天也会寒意逼人,犹如秋天,外加下雨,这些从平原来逃难而来的精灵们饥寒交迫,围在篝火旁取暖。青年们努力支起锅,将犹如性命一样珍惜的、未受潮的小麦粉用水稀释,加一点的盐,揉成面疙瘩,和一些蔬菜干和肉干碎,混着一锅煮。
看着那飘摇的小篝火,心想烧开水都要一段时间,苏赛塔径直走向了星之湖。湖里有一种体形不错的钳鱼,刺相当少,剥鱼肉会非常方便,腹部脂肪无比滑嫩。当它伸手朝向湖面,打算用魔力引爆炸鱼,突然冷静下来,觉得不想过于惊扰已经很是疲惫的难民们,于是将魔力凝聚在指尖,塑造出一个闪烁着双色的光球,令其浮于湖面,没过几分钟,水下传来一阵好奇的波动,它从道具栏里拖出在滨海城市买的结实的渔网,一把撒了出去。
不一会,有很多被好奇心断送命运的大鱼在渔网里挣扎,数道雷电顺着湿漉漉的渔网传达到倒霉蛋的身体里,鱼儿们挣扎得不再那么厉害,苏赛塔这才扎紧渔网的网口并束好,往营地拖去。
当它将很大一网鱼贯在营地中央时,目睹网里那些活蹦乱跳大鱼的精灵们惊呆了,在平原地带的河湖里,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重量级的鱼,是否肉质一定肥美暂且不谈,今夜,能让很多人饱餐一顿,那是一定的。
在动手去拾掇那些苏赛塔带回来的鱼之前,精灵们仍向它投去征询和确认的目光,似乎是想在得到恩人的许可之后再享用这些猎物,既是礼貌,也是尊敬和感激。
苏赛塔只是打开了渔网的口,将整网的鱼倒在营地中央的地上,向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族长和那两个寻路的年轻精灵,示意地点了头。
精灵们再次向它行礼,这才招呼亲朋好友,赶紧来宰鱼,有剩余的桶,拿去湖边打水,洗鱼。
很快,苏赛塔的身影消失在营地的夜色中,它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宁静的休息时间留给了这些避难的精灵们。
幸好,第二天和第三天,难得是个阴转多云的天气,过于充沛的雨水没有再不缠不休地为难打算迁居此地的精灵们。他们彼此商量,在选定修建房屋的材料和地址之前,先顾好大家的肚子还有健康。
还是那对搭档,在巡湖的时候,再次遇到了在湖边垂钓的苏赛塔。他们视苏赛塔为恩人,向它询问附近药草的种类,还有什么值得吃的东西。苏赛塔从善如流地指点了各种药草大致分布的方向和距离营地的距离,但劝他们暂时不要轻易招惹除了湖里之外的肉食性来源。在这巨蜥山脉之巅,但凡能活下来的产肉的生物,就算是兔子,也是会咬人,一口一大块肉的。
精灵们听从了苏赛塔的劝告,他们聪慧地集结力量去狩猎,尽可能减少了受伤和损失。
“原本,我只是抱着观察的心态,给他们递一点生活所需,想看看这些精灵在近乎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能将自身传承下来的文明复兴到什么程度。然而,随着一次一次走到他们中间去,不知不觉,我没能再洒脱地从他们的‘包围’中走出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迷宫辉石的守护者兼任了碧岚部族的守护者,叱咤元素位面的领主们逐渐恢复力量却留在了这里教授部族成员以学识和元素魔法,原本只有数百人的营地最终衍化为环湖而居的千人大镇,作为王国南部靓丽的风景区和独特的探险区而闻名,苏赛塔自己也很难详细地说明——因为聊起那些林林总总的过去,不如随便去镇上一家人里寻求一本家族记录,铁定不会少了对于守护者的倾慕、尊敬乃至狂热崇拜的记述。
“为何,你和你的高塔能够如此独特?”瑟莉斯拉感到十分费解,这与自己曾经学习和研究过的所有血月设施记录都非常非常地不同,令人兴趣满满,“在我所见的血月设施,无一不是谋求着成为本地区域中独特的小王国,自私自利,迷宫与地下城的守护者与善良以及怜悯等美德毫无关系,它们从头至尾从古至今都执行着优胜劣汰的准则,侵占一切可以侵占的资源,消灭一切可以威胁到自己的力量源头,对敢于接近它们的外来生命绝不放过,甚至会主动去吞噬周遭外界的生命,试图占据一些据点。你却大不一样,涉足凡世社会的时间比我想象的早多了。为什么其他血月设施的管理者就没有像你这样的?”
“或许,是辉石对我的影响。它是高塔的始源,血月之种最初的意志。它缔造了现今的我。”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守护者的内心充满骄傲,尽管表面波澜不惊。
“说来真是奇怪。辉石也好,核心也罢,它们能创造出如此强大的你们,为什么最后还是会被闯入者轻易夺走?”
“以我个人的经历,核心或者辉石,会创造出一切条件来阻拦入侵者接近自己,当所有的手段都无法拦住闯入者,便意味着它们在一个循环期限内耗尽力量,彻底输了。因此,才会创造出最强大的守护者作为最后的矛与盾。同时,意味着我们与辉石或者核心命运与共。”
听完这段话,原本写在瑟莉斯拉脸上的好奇瞬间消失,她的表情变得肃穆,又有些难过,眉宇间溢出担忧的神色。她的目光先是低垂,看向桌面和自己的手,内心做出了某种决定,才再次抬起头来,正视对方的视线,相当郑重地宣言:“以后,如果遇到你一个人很难处理或者不方便处理的闯入者,记得叫上我。”
“为什么?你没有必要扯上麻烦。有些冒险者的贪婪和执念远超你的预想。”
“我只是……不希望你消失。”
苏赛塔从她那彼岸花色的瞳孔中读出某种真诚的光,其实它为此感到高兴,却不知道该怎么顺畅地表达出来,只好逃避了正面回应:“……没有什么可以是永恒的。”
“没关系,别死在我前面就是。如果我解决不了,我会恳求于‘红莲’。”
苏赛塔没有立刻答话,它凝视着对方,良久,才缓缓递出一个疑问。
“你是‘红莲’,对吗?”
瑟莉斯拉微微一怔,微笑到:“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谁还没一个值得信赖的助手。我做过的事,别人也能。”身为强者,它明白一点——没有强大的力量作保,是无法給予他人任何有意义的承诺的。
“你可真是高看我……”
瑟莉斯拉的话还没说完,突然间,苏赛塔的反应瞬时异常,手指轻触额侧,仿佛在专心接收着什么突如其来的信息,不但扭过头,甚至还从椅子上站起身:“抱歉,稍等。”
有什么事能让守护者如此紧张?绯红魔女很在意这突然切进来的通讯。
“……我马上去。”
“出了什么事,很紧急吗?”瑟莉斯拉跟着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咏风者老先生闯入了元素领主的区域,他试图让领主们交出存放在那里的一件东西。”站在挑战者的角度,用实力获取血月设施里面的宝藏,无可厚非,毕竟是赌命的较量。站在高塔之主一方的角度便大为不同,这算是“客人”,由主人一方邀请来的,有个三长两短或者性命之忧,那就非常麻烦。然而,咏风者是个不容易对付的特例,想必高塔之主心里是清楚的。
什么叫做言出法随,瑟莉斯拉忍不住怀疑命运之轮的运动和轨迹是声控的。自己夸出的海口,立马要求兑现承诺,表明态度。忍住微微的头疼和内心的惰怠,她想不到一贯只给予自己帮助的咏风者居然会在这里给主人找麻烦。
“真会给我找事做……哎,我跟你一起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