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用‘天锭勇者之剑’砍的吗……”伊萨克忍着极大的苦楚才问完了这句话。

瑟莉斯拉已经看不见它直视自己的目光了，那么高大且意气风发的首席高阶神殿骑士，垂下头颅，面孔上落下前所未见的阴霾，词语在它的嗓音中颤抖，双手无措到不知该如何摆放。

“不，是斧子。”瑟莉斯拉痛快地给它一个更加痛快，斩钉截铁地坦诚相告，“我不会记错，你可以去核实。”

伊萨克的目光终于从逃避的脚尖回到对方的脸上，目光中除了惊疑还有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听错的那种，当它终于意识到对方没什么必要撒谎，那种尘埃落定的答案让它的情绪一瞬间陷入了混沌之中。

毕竟，这个答案意味着结果更加“恶劣”。

瑟莉斯拉退后半步，一瞬间，血月之力似乎从伊萨克的身体里不受控制地渗出来，她立刻采取了警戒动作，甚至条件反射地摁住自己微微刺痛的左肩肩窝。

通过观察瑟莉斯拉的肢体动作，苏赛塔基本能判断她们之间的话题是什么。同样觉察到伊萨克身体里血月之力波动的苏赛塔，感到了悲伤与难过——自己的朋友，它一定勇敢地去质问了真相，那么，伤害了它最珍视之人的自己，今后又要如何面对彼此。

对不起，

对不起。

伊萨克，我……

血月之力会传导狂热的情绪，同样会将困惑、惊疑和悲伤传导给另外一个能理解它的“同类”身上。此外，伊萨克身体里因为“惊怒”而燃起的狂热，哪怕只有不长的数十秒，同样被苏赛塔所知。

双重的愧疚让它险些无地自容。

过错就是过错，守护者并不奢求原谅。

它只是默默祈求，不要因此而失去这个“朋友”、“兄弟”和“同类”。

在血月之力的宿命笼罩下，原则上候补晋升者们的立场彼此对立，只有这个人，与自己保持了七百年的联系，未曾忘记、抛弃和背叛。在自己遭遇他人背叛，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正是它支撑自己捱了过来。

伊萨克似乎被瑟莉斯拉警戒与瑟缩的动作提醒，它猛然意识到自己再怎样按捺也是吓到她了，血月之力会真实地唤醒她被伤害的记忆。迅速从自身沉溺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将血月之力的狂热给努力压回去，再寻求一个答案：“对不起！我不应该再唤醒你的伤痛回忆的……只是、只是……请告诉我，还有一个可能性，那天，是不是……血月之日？”

如果是，这就是你为它脱罪的理由吗？如果是，你愿意为它承受伤害我这份罪过吗？

若是真正的反派，瑟莉斯拉也很想试试这种杀人诛心的小说台词。

可是，面前这位教国的骑士大人，好像快被弄哭了的样子。像极了在暴雨的屋檐下淋湿的小乞丐，向屋主乞讨着一个可以被原谅的“可能性”的“面包”或者“容身之所”，还不是单单为了它自己。

够了，不要再折磨它了。

“你猜对了。”瑟莉斯拉的良心终究是将那些恶人专属的台词摁回了心中的草稿本里，“只是一场很糟糕很不幸的误会而已，是我没有听从它的警告远离地下城，而是接受了它学徒的委托去搜寻它的踪迹，它误将我当成了袭击者，我又不太识时务地跟它交手了。”

伊萨克瞬间红了眼眶，泪水几乎在眼眶里打转，硬是忍着没让它们掉出来：“还好……是我想的那样。一切还没有那么不可挽回……等下，后来是怎么处理的？”

“它以它的通常方式做出了‘赔偿’，金钱给付，以及答应我的邀请，参加这次的远征。”

“那，你……原谅了它吗？”伊萨克认为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没有，那么不够的地方，就让自己去偿还。

“你觉得呢？”

“我是说，如果你觉得不够的话，请对尽管对我提出你的要求，无论是金钱，或者是你希望我去干掉谁。”伊萨克局促且诚恳地对瑟莉斯拉说，用眼角瞥了一眼教皇他们，“当然，还是不要拿伊恩举例比较好。”

这护犊子的模样很像守护者之于它的族人们。

瑟莉斯拉同样瞥了一眼自己的家人们，在心中微微叹息，自己又何尝不是同路人？

“我有听说你是它的损友，你们明明各自在不同的国家发达，为什么你会愿意为它承担风险和责罚？”

“它是我唯一认识的‘同类’和‘幸存者’，在我的心中，与塔莉萨同等重要，我们认识已经很久很久了。”

“等等，它不是才三十五岁吗？”瑟莉斯拉故意用资料上的信息去问。

“啊——”伊萨克猛然意识到，自己太过真情流露的时候，说漏嘴了，“二十多年也算很久了……”

这个反应让瑟莉斯拉的“坏心”又沉渣泛起：“这就让我费解了，在憧憬了圣塔莉萨大人一千年后，有人用二十年就站在了同样的天平上，是一端太轻，还是另一端太重？”

啧，这话不是面前顶着这张脸的人说，伊萨克的惩戒之鞭大概就要出手。知道自己毕竟是在撒谎，所以也没理由去较真。故此，伊萨克总算挺直腰背，决定不要脸一回，以魔法击败魔法：“不是砝码的问题，是身为天平的我，太贪心了而已。”

说人话就是——我全都要。

哇擦，这人脸皮真厚！

这就是从千年前活到现在的底力？

这么长的时间，够攒多少个老相好？

它还能脚踏多少只船？

瑟莉斯拉现在算是大概能理解被这个人工作社交过的诡术师多洛汶的怨念了。

转念一想，苏赛塔那般孤寂的高塔之主，能有如此重视它的人、值得它信赖依托的存在，大抵是被血月之力束缚的命运中，最幸运的一段痕迹。

否则，苏赛塔不会乐意成为伊萨克的“学徒”。

这是什么双向奔赴的理想关系。

这种理想化的长期关系真的可以这样轻易地存在于现实？而不是令人遐想的小说和绘本里？还是说……血月同类之间一个持续已久的隐忍的阴谋？

不对，以“伊萨亚斯”的实力而言，若它有成为“晋升者”的心思，还有什么必要待在教皇厅打工？以千年的时间，它足以吞并大大小小的血月设施了。

……实在令人羡慕。

可恶，竟然有一点酸了。

这要是四下无人，估计伊萨克就可以邀请自己坐下来聊聊苏赛塔的过去。

“还有别的疑问或者要谈的事吗？”在这么多人的等待和注视前，还是先溜为敬，故事下次准备好素材本和闲心，一并再听。

伊萨克的表情有了明显的好转，整个人洋溢着感激的情绪：“谢谢，我没有了，现在，心里很坦然。还是那句话，你有任何需求，都请告诉我们。”

“我会的。”瑟莉斯拉摆摆手，离开了露台。

尽管瑟莉斯拉没有明说“是否原谅”这个答案，结论还是显而易见的。

长棘海星与法螺群岛上的炼狱光景，只可能是苏赛塔的杰作，能邀请瑟莉斯拉见证那副地狱绘图，证明了苏赛塔对于她的信任，这根本不是亏欠的“补偿范围”。

伊萨克放心了许多。

瑟莉斯拉对亚历克斯吩咐，雨燕城那边的生意，你代我去谈，回去我给你交待会谈要点。

双方最后一次正式话别，瑟莉斯拉一行离开了城堡，而教皇一行则因为明日的行程，还需要在德斐茵逗留一天，伊恩对城主说，明天我们就去勘查城北什么地方合适建一座小神庙，过些天会将设计图纸和方案交给拉斯特小姐。就凭这认真的架势，杰弗逊顿感自己的小破城堡蓬荜生辉，今后在同僚面前吹十年都不过时——教皇陛下在我的城堡下榻过！你们有吗！

说不定以后傍着绯红勋爵，过不了几年，她能心血来潮，顺带把这座城主府邸都给翻新一遍！

比起乐呵乐呵睡不着的城主和秘书官，深夜的城堡边缘露台，有着原因不同而失眠的其他人。

“虽说我们只需要一天休息四个小时，就能保证其他时间并不困倦。”伊萨克披着外套，在微凉的夜风中来到露台上，陪伴似乎在这里已经站了有些时间的苏赛塔，它并不愿意见到苏赛塔在这里自省式的罚站，“你很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对吗？”

“嗯。”不问清楚，苏赛塔感到寝食难安。

“别太放在心上，我的挚友。”伊萨克抬起手臂，横过对方的后背，落在右肩上，安慰到，“我认为，她没有责怪你。而且，那也不是你的错。”

“那斧子是诅咒之斧。假如她不是一名出色的炼金术师，或许拥有真龙的祝福，伤口便永远不会痊愈，疼痛永远不会休止……甚至，会当场死亡。伊萨亚斯，不必安慰我，我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

“用你的话来说，且将我自身的执念放一放。用她的话来说，以陪伴的时间来衡量朋友的重要性，当然是你更重要一些。我是因为失去了塔莉萨所以才一直怀有追思之念，而我没有失去过你，也绝对不想失去你。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她能够从你的斧子下逃生反而能证明她就是她，你也不要背上过多的心理包袱。别太自责了，我没有怪你，她也没有。”

“……谢谢。”

“不要失落，像她那样，积极一些。用我们的方式去帮助她就行，无论她想做什么，真龙之翼掀起的阵风，一定会影响整片大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