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双脚悬空架过来的是一个双瞳毫无神采的灰矮人,左前臂已经断了,像是被什么仓促割掉,狼狈至极地裹了一圈破布作为绷带止血,让人一看就会条件反射想到感染的程度。想来经过一晚上,手臂的断面和绷带都沾粘在一起。
在见到自己被身着敌国军服,明显是敌国人种的军人所包围后,即便双瞳依旧没什么足以感到振奋的变化,灰矮人从有些呆滞木讷的反应中总算有了丁点活力可言,他开始痛哭,用嘶哑的嗓音开始号泣,卡图玛斯他们大概感受得出来,这是一种劫后余生终于见到非魔物智慧生命体之后的压力释放,可想而知,此时此刻,即便是前来迎接的是敌国之人,生命安全上的保障,都比仅有魔物的血月之日更加可靠。
受摄政王所托,星愿教会的柯克兰主教给这位灰矮人进行了简单的疗伤和精神镇静维护,又让人拿了干净的饮用水和一块面包递给他,缓缓地,那位矮人曲起他短又粗的两条腿,在难得没有血污的沙滩上,向摄政王跪下了,即便他不太听得懂标准的拉克索官方语言。
懂得灰矮人语的柯克兰卫队长向他宣布摄政王的旨意:拉克索王国接纳你的投降,前提是你必须放弃任何敌意,对我们知无不言,并且听从我们的指令,否则就把你丢在这孤岛上。
卫队长没有用死亡直接威胁,然而最后一句话明显触动了灰矮人,吓得他混身一哆嗦,赶紧用唯一的手掌撑在沙滩上,低头告饶,眼白激动到血丝迸发,大意是:请带我走,不要丢下我在这地狱受苦!这比死更可怕!比缺胳膊少腿更可怕!
是啊,看看这遍岛的猩红和腥臭就能明白灰矮人口中比死亡更可怕的受苦是什么概念,死亡的一瞬或者短暂的垂死反而是值得庆幸的。
卡图玛斯自然会问,说说昨晚发生了什么。
这是瑟莉斯拉和白骑士最不想听到的部分,如果涉及到白骑士的身份被怀疑的话。瑟莉斯拉用拱起的手指轻轻叩了对方的臂甲,用极低的声音说:都交给我应付。
白骑士决定尽量少说话,除非卡图玛斯问到,他就不开口。以及,相信瑟莉斯拉作为小说家编故事的能力。
矮人被允许坐在沙滩上说话,他看起来这些天没分到什么好的吃食而面有菜色,或许还生病过,结实的身体是他活到现在的本钱。激动过后明显的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些天他所在的部队的经历,时不时被柯克兰卫队长打断,翻译主要内容给摄政王和大家听,当然有些会外族语言的人听起来也没什么障碍,比如瑟莉斯拉和白骑士,龙魔导士萨尔迪斯这样的人。
艾切王国的主力军被多洛汶所引诱,确信富足的地底之乡是拉克索王国举国财富和粮食的囤积之地,这一切的证据是因为有两个伊底里亚轮换到地上生活的乡民被绑架后被拷问出了口供,透露了他们所知的那条去往地下宝库的道路。而为了不被拉克索官方发现,给放了回去,那两人被洗脑忘记被虏之事,仿佛无视发生。
八万大军欣喜地穿过传送门,准备在拉克索王国军只派了小部分人防守的情况下一口气攻下环形山,掘地三尺也要找出密道暗门,甚至准备了很多的搬运工具……然而随着战斗的打响,传送门逐次关闭,这支远征的主力军被困在了“环形山”。
最开始,凭借人数优势,主力军队还对打败敌人抱有信心,可他们的攻击遇到了敌军的“负隅顽抗”,更多的召唤兽被召唤到了战场,几天内,岛上经历了第一轮绞肉式的杀戮,直到双方都鸣金收兵。
几天过去,主力军内部开始发生令人不安的变化,有人吃了森林里摘的美味水果之后开始腹泻,有人开始明显的脱水,疫病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说来很奇怪,因为所携带的药材比预计的有些不够,识得药材的士兵在森林里找能认得的药材来熬制药汤,饮用了药汤的病患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激烈地上吐下泻,直到水粮不进,虚弱地死去。死者的遗体不能放在营地周围继续成为疫病的污染源,它们被剥去有价值的铠甲后,放置到魔物和野兽可以轻易触及的地方,成为食粮……虽然这样做的因素很多,但不得不承认,十分削弱士气,内部争议很大。
最后,当伊底里亚的幻象散去之后,他们才恍然大悟,他们被骗了。多洛汶是个绝大的骗子!身为盟国的冒险者精英,艾切王国没少它一分钱的顾问费用,居然出卖我们到如此境地!他肯定是你们派来的卧底!你们……
诸如“恶毒”之类的词语及时打住了,矮人那毫无神采的瞳孔有了一丝畏惧的火星微光,又陷入了垂头丧气的状态,因为自己的性命和未来,还捏在敌人的手里……哪怕这一条胳膊干点苦工,起早贪黑挨点皮鞭,也比活着在这个岛上接受炼狱折磨要强。
卡图玛斯努力管理表情,他不能笑,周围的人很默契,没有人戳破矮人所相信的“真实”。哈,灰矮人觉得是,那就是嘛。
接着,卡图玛斯让灰矮人讲述昨夜血月之日,血潮现象开始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灰矮人用仅存的一只手臂抱头,哭喊着我不要回忆,放我过吧之类的话,痛哭流涕地求饶。
这反应之强烈,就差没有胆量和手段当场刺杀提问人。甚至想用手挖坑把自己埋进沙子里自杀……幸好被卫兵阻拦。摄政王换了个问题,问他是怎么活下来的,如果叙述得清楚,就准许带他离开这孤岛,并且作为战俘的待遇不会特别糟。
大家十分有耐心地等了足足五分钟,俘虏才勉强镇定下来。他说自己因为要为部队负责收集夜晚宿营的柴火而去了半山腰,等血潮开始之后,群魔乱舞,就近躲进了半山腰的洞窟鸟巢。鸟巢里面还有数只凶悍的半大巨鹰雏鸟,在争斗中被啄断和撕扯下了左臂,自己硬是用手里的斧子,拼命砍死了那些巢里的雏鸟,自那之后就蜷缩在巢里,挤在一群羽毛还没长满的雏鹰尸体中间,瑟瑟发抖。本想将自己的断臂丢远一点,眼不见心不惧,然而,还没踏出巢窟的门口,能滴水穿石般可怕的血雨倾盆而下,一只争斗中被丢弃在巢窟外面平台的雏鹰的尸体被血雨一点点砸穿和蚀穿,最后被浇成一摊碎肉被冲走,自己只能庆幸巢窟洞门比平台要高,血雨无法漫灌进来,否则,否则……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下到令人绝望之时,忽然从外面的夜空中传来女人的歌声,歌声响起之后,争斗的纷乱逐渐趋于平静,血雨也越来越小,直至平息。
女人的歌声?
卡图玛斯下意识扭头看向瑟莉斯拉。
瑟莉斯拉立刻以无比严肃的表情和低沉成熟的女低音郑重回答:“不是我,稍后我来陈述。”
后面灰矮人被询问的回答似乎都不是特别重要,或者说值得做笔录的,还是回去由王家卫队罗列更详细的问题逐个审问比较好。
正当这边现场问话快要完结的时候,好巧不巧,黑鸦军团的士兵押着一个中等各自的猫人型的兽人向这边走来,经过仔细分辨毛色和头形,应该是——薮猫。
白骑士下意识怀念自己常年别在腰间的宝剑,此刻他真的很想灭掉这些可能存在的悠悠之口。可惜,人前不好做手脚,还是看瑟莉斯拉如何发挥比较有趣。
从这只薮猫兽人身上轻质但结实的皮甲看得出职业大概是斥候之类的,从饰品和绳结纹样大致能判断出,最起码是小队长级别的。仔细打量,会发现身上的皮甲损坏程度较轻,想来是闪避能力非常不错的灵活家伙。
薮猫兽人非常识时务,从面相看得出是个精明圆滑的家伙,否则不会在血月之日的夜晚,能做到手脚俱全,精神正常地活到这艳阳高照的大白天。被架到摄政王面前时,队伍里的法师已经给他上了桎梏措施,并收走了身上所有的武器,毕竟这人是四肢俱全,如果一个蹦达,哪怕是爪子舞到了殿下面前,那也是天大的罪过。
还没等摄政王让卫队长开口,这名兽人就飞快走完投降流程:“尊敬的大人,我叫塔栗·可可,职位是斥候队长,种族是薮猫,隶属于主力军第三军团,军团长是沃克·费古,已经死亡。现在整个军团就剩我一个活人,请您尽数发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用的还是标准流利的拉克索官方通用语。免去了翻译流程的折腾,自报家门,很主动啊。
卡图玛斯当然顺着这话摆摆威风,少说要彰显主动权:“我是拉克索王国的摄政王,卡图玛斯·血愿,我的意志将决定你的命运……你看起来很伶俐。”
“能带鄙人离开这个活地狱一样的破岛,在下愿意遵从您的一切指令。啊,说起来,摄政王殿下都有闲心出现在这里,清算我们这些被‘遗弃’的人,即是说你们已经打过了碎斧隘口和破碎之墟要塞吗?”
“我们已经打下了格塞特。”卡图玛斯决定先吹个牛,给对方这股调皮伶俐自说自话的态度予以一定的威慑。
薮猫停止了语调略有俏皮的言语,跪在沙地上半信半疑地盯着摄政王一脸严肃的表情:“那,打下王都对你们来说,也……很容易?”
“虽然不容易,但还是拿下了你们的王都,在地下城搜捕了你们的国王,让他在投降书上签了字。”
还没来得及怀疑拉克索王国军攻城略地的效率,薮猫斥候听到这便憋不住笑了:“哈哈哈哈,别为了向我施压而扯这种笑话出来骗人呐。那个傀儡国王能签什么投降书,逗我吗哈哈哈哈~~~”
尽管明白国王受制于部族会议,但这只薮猫笑得也太嚣张了些。控制他的法师在这名兽人青年的魔法桎梏锁链上使力,勒紧了一些,才让他停止了肆意的笑声。
“笑什么,你们的部族会议议员,战死的战死,没死的也被我们逮捕了大半,剩下在地下城里的,掀不起什么浪了。”
“噗,所以我才说您的谎话并不高明。敢情您家的精锐斥候,这么多年一直都没打听出来,谁才是真正掌控这个北方王国的幕后黑手吗?”
“你想说什么?”
“我在和您讨价还价。”斥候多少有一点嬉皮笑脸,似乎在品尝对方因为无知而说出拙劣谎言的心虚感,同时为自己争取利益和身价,“一份对你们可能攻下王都格塞特的重要信息,因为你们不知道而盲目进攻王都,是会吃大亏的。”
卡图玛斯反复品味这个眼神炯炯似乎信心爆棚的薮猫斥候到底是否是装腔作势:“似乎你的话在暗示并非是古神的人在真正控制艾切王国。”
薮猫斥候没直接回答,而是有些慎重地点了头。
“你一届斥候,为什么会知道这种秘密的事?”
“不要低估斥候的本事,不是只有你们国家的斥候才堪称优秀。我在我们那里,也是小有名气的冒险者。一些宫内秘密和背后的阴谋黑手也不会逃过我的眼线和耳朵。”
“有没有名气是一方面,看在你能没受多大伤在血月之日的夜晚活下来,算你有些真本事。这个矮人无法准确向我们描述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能做到吗?”
“做到的话,能让我离开这里?”
“至少可以展现你还有点回收价值。至于后面怎么处置你,要取决于你对审问的配合程度,我们也不是一味地对俘虏进行处决的野蛮国家。我们相信每个人都有其存在的合理价值……艾切王国注定会灭在我们这一代拉克索王国统治者的手中,你的价值需要重新定义。”
“好的好的。请容许我换个腿不麻的姿势来讲述昨夜发生的事。”得到了这般许诺,斥候决定还是先顺从一下摄政王的意见,顺带观察。
“你可以坐下。”
薮猫斥候灵活地一屁股坐在了沙地上,他的表情和语气像是换了一个人格,回到了正经的斥候工作状态。
我们一直在探索法螺岛的迷宫浅层。主帅意识到,我们还想活下去,仅靠狩猎岛上的大型野兽或者魔物是不足够的,因为合众狩猎同样可能造成大量的伤亡,中小型的野兽和魔兽才符合现有情况下不大量减员的狩猎目标。岛上符合造船的树木我们伐了不少,有些人尝试出海捕鱼,生还概率在百分之六十,即便如此,造成的减员是持续的。有时候我们在互相讨论,是否减员到一定程度,我们才可能有粮食的节余,最后撑到建造大船,足以承载幸存者离开岛屿。可每个人都不希望自己是被舍弃的那一份子,于是每一天我们都在努力地存活。
迷宫的浅层区域能为我们提供一定程度的干净水源、食物和药草甚至野菜的来源,我作为斥候队长,这些事情是要亲自带队去做。这个大岛上的迷宫不止是在地下,螺旋状的山脊里面也有迷宫的地上区域,有许多复杂的洞窟入口,昨夜,我刚好寻获一些适合煮汤的药性较低的野菜,准备天亮之后背着背篓再下山,决定先在一个相对安全的洞窟附近睡个小觉。
本来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突然间,整个岛屿莫名开始躁动起来,最开始是从迷宫内部开始的。纷沓而至的脚步声赶走了我的睡意,数不清的大小魔物发狂般地向外涌出,像是止不住的失血那般。我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尽量用收获的有气味的野菜来遮蔽气息,不断向外奔涌的魔物潮让我意识到,极有可能是传闻中的血月之日降临。
一开始完全不敢出去,或许自己会被那些发狂的家伙踩在脚下,踩成一摊肉酱……渐渐地,整个岛屿的氛围,可以说是……沸腾了,一如我们曾经在地下城设施周边所见过的魔物潮一样。不远处,主力军营地遭受攻击的惨叫声和反击声,与魔物的进攻嘶吼、鸣叫夹杂在一起,脑子被这些杂音和噪音所充斥,震得嗡嗡疼。
我决定留在原地不要动弹。因为我深知,即使营地的人们在完全健康和饱腹的状态下,恐怕也不是血月之日无尽魔物大军的对手,血月设施会持续量产魔物直到它认为承载力和存量已经合适,才会减缓制造——这些都是常识。何况一群日常果腹都困难,还一半健康状况不佳乃至病怏怏的士兵,怎么可能抵挡的住。救不了,彻底放弃,我还不想死在毫无意义的屠戮中。除非能有大船离开这座地狱岛屿,我才有心思去计较幸存者的荣誉。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很快便来临。
卡图玛斯和臣属们很关注这个转折,因为薮猫斥候在说到这里的时候,低下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当我对魔兽和军队的互相厮杀都感到厌倦时,有什么更可怕的存在凭空降临。岛屿上的魔物似乎受到了强有力的反击,那时我还以为我们的军队里有什么潜在的高手打出了成吨伤害,爆发出全部潜能啥的。正当我小心翼翼潜行走出洞窟外面,嗅到的却是浓厚的血腥气味,整个山谷的风,味道全变了,当下产生了对嗅觉的自我质疑。很快,这种质疑随风消散,在风中传递着危险即将来临的、难以言喻的“震慑”。
斥候原本略微放松的双腿下意识地发抖,明明此刻艳阳高照,岛上风平浪静。
我不知道那个危险的魔物到底是什么,但当时我鬼使神差地走出了洞口,可能是被好奇心和猎奇心所怂恿,四下张望。在空中,一只提醒巨大却没有大到特别离谱的魔物,通体被炫目的猩红色光芒所包裹,正在与岛上诸多的飞行魔物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