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两年后,上初中的前一个月,我和妈提了要改名的事。
“怎么突然想起来改名了?”她问我。
“我想跟你姓,不姓江了,姓边。”我笑嘻嘻的。
“那为什么中间加个‘欲’字?”
“欲望的欲,我寄予我做个有野心的人。”
“边欲星……边欲星……”妈反复呢喃,“这个名字不错,挺好听的。”
度过了平淡的三年初中,转眼就到了高中,由于成绩名列前茅,我们这批划进重点班的学生会提早入校学习一个月,那年暑期,我认识了一个女孩。
她叫五蝉儿,我们分到同一个班里,她勤奋好学,精干大方,扛起班干部的职责,总是积极参与班级活动,我们一起享受纯粹热血的学习乐趣,在学生会相互帮衬,很快就成为了要好的朋友。
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快乐的时候,暂且抛去贫瘠,去做一个干净简单的学生。
后来文理分班,我们有辞而别,几乎只有学生会的身份能让我们有空相聚。
她说我喜欢读各种各样的书,作文经常被贴到公示栏上供大家学习,对文字和名词深意的敏感度不是一般的强,为什么没有学文?
这没有什么值得深究的理由,学理比学文好就业,这才是我现下要考虑的问题。
分班后的第二个星期,我撞上了扭转命运的一天。
我真讨厌“命运”这个词,在我身上,这个词代表着无力与愤怒。
在去学生会执勤的路上,路过体育馆,里面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喊声,顺着声音摸过去,在侧门的男厕所,一个女生跪坐在地,抖成筛子,哭红了眼,面前是一瘦一高的两个男生。
瘦子正抬手要去扇她巴掌,我喝了一句,他们看过来,打量着我。
“你们要干嘛?!”我走到女生面前,横亘在他们中间。
胖子和瘦子低语说了什么,瘦子啐了一口,“老子劝你别多管闲事!哪凉快哪呆着去!”
我回头看一眼身后的女生,她的白色T恤被打湿了大半,贴身衣物若隐若现,我褪去身上的外套给她披在胸前,把她扶起来,轻轻安慰着。
胖子拽了我一把,“跟你说话呢!没听到吗?!”
拽得我肉痛,脸部忍不住抽搐一下,我盯着高出一个头的他们,“以大欺小、以强欺弱有意思吗?”
“妈的!”瘦子骂了一句,当头给了我一拳,“当个学生会会长了不起啊!老子平日里最看不惯你们这些人东管西管的狗样!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可帅可正义了?!没你的事就赶紧滚!”
这一拳打的我脑袋短路,我晃晃头驱赶神经上的迷离。身后的人紧张地攥了攥我的衣角,意识到力量悬殊,我拉着女生就想逃,瘦子拽回了我,把我摔到地上,用他带着污水的鞋踹我的腹部,我爬起来,又被摁到地上,胖子钳制住我的手脚,瘦子对我连环进攻。
旁边的女生在地上爬,去抓瘦子的脚,泪水顺着她的脸颊下起了瓢泼大雨,“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们放过无辜的人!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打要骂都对我一个人……这事跟别人没关系!”
瘦子抽回脚,甩了她两巴掌,一声比一声响亮,“臭婊子,你以为你跑的了?!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逃!”
哀嚎和拳头博肉.体的声音充斥在耳边。
好久没听到这种声音了,上次听到还是在老旧的村落庭院里。原来,妈的曾经就是这么痛苦吗,每每暴击都比我想象中痛好多好多倍,像数落陨石砸透地球,而我们甚至渺小不如地球。
等风吹到身上,我才察觉到衣服已经湿的能拧出水来,还有刺鼻的屎尿骚味,以这样的形象去执勤是不大行的,我请求五蝉儿帮我一次,她赶过来看到我的模样,吃惊地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说不小心脚滑在卫生间摔了一脚。
“……你的嘴角和手臂上都肿了一大块。”她蹙着眉。
“很大一跤。”我温和地笑。
两天后那个女生来找我还外套,我接过她手中袋子,叫住了她。
“……这个情况,要不要帮你告老师或者报警?”
她滞住脚步,侧脸视我,顿了很久说了一句话,“你不问他们为什么会找我麻烦吗?”
我云里雾里,“不管是什么原因也不能任凭他们这么做。”
她露出完全的后脑勺,“我需要很大一笔钱,所以,你别管了。”
“他们这么打会出人命的。”
“真出人命才好。”
她的头发齐肩那么长的,很黑很直,在阳光下些许反光。
我没追问她身上的秘密,只是一直惦念着隐没在学校角落里的黑色暴力事情。
她的伤势比我的明显,青色的疤突兀的长在脸上,让她失去了青春年华的美貌。旁人视而不见或是习以为常,看着她被拽进小树林里默不作声,没有人关心她为什么总是有大红大紫的伤势。
有一次我偷偷跟了过去,藏在树后猫一样观察,他们抓着她的头往树上砸,树上的叶子猛烈掉落,树皮上是红色的血迹,她痛的站不起来,清脆一声跪在地上,不断有血滴落入草地。
“你说你干嘛要惹我们呢?这不是没苦找苦吃?”瘦子睨着她咥笑,吐出一口烟圈。
胖子捏起她的下巴,发出猥琐的笑声,“你看看多好看的一张脸啊,被我们打扮的红红紫紫的。”
女生的眼睛肿得睁不开,眯着一条肥大的缝,五官失去了神态,她喘几口气,奋力朝眼前的人面上吐了一口唾沫。
“草!”胖子推她倒地,胡乱擦了擦脸,愤怒地压在她身上挥拳,变打边骂,“真给你脸了是吧!真他妈欠揍!”
这骇心动目的一幕塞住了我的呼吸,我感到全身的陈年伤痕都跳动起来,我冲出去,推开胖子,把她拉起来。
她睁眼看见是我,推搡我,艰难张开牙缝,“你走啊……!走啊!”
我没放手,恶狠狠地看着他们。
“又是你?!”瘦子眼角发红,犹如看见了猎物,“真是够了!你爱英雄救美是吧,好啊,我们成全你!”
随之而来的又是拳脚,我烦够了没完没了的暴力与血.腥,挣起来,推倒瘦子,和他们厮杀成一团。
我忘记了冲进来的目的,压在瘦子身上朝他面门胡乱砸拳头,尽管反作用砸的我手疼也没有停下,可我身材过瘦过薄,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扳倒,他们围上来,猛踢我的腹部,嘴里骂着糟粕的脏话。
瘦子取下嘴里的香烟,红彤彤的烟蒂烫进我的肉里,我咬住牙没吭声,汗水打湿了发丝和衣襟,我的眼神穿过他们的小腿,叫她快跑,不远处的女生犹豫了两秒,我愤愤地催促,她扶着腰磕磕绊绊地跑了。
她被打了不知道多少次、我被打的第二次起,那次之后,他们把我视为了眼中钉,当做宣泄的工具,这该是件值得庆幸的事吗?如果痛苦发生了转移,那我会暗自欣然。
从我发现校园暴力到我被校园暴力,从暑假延伸到开学,痛苦层层叠叠,数日历算来,距离开学却只过去了一个月。
我次次都在竭力反抗,不如意的是身板太脆、力气太小,他们嘲笑我是跛脚的蠢猫,空有一腔横气,落在他们手上,变得滑稽可笑。
直到伤势越来越显脸,破坏了我的五官,妈投来忧心的神情,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我摇摇头,撒谎是被野猫抓的。
说来话短,几年前还上了别人的钱后,我们和包工头的交际算是断了,我是再也没见过他了。妈在超市做收银员,工资稳定,一日三餐有着落,虽然一直蜗居在小小的十平米房屋,但我看到她渐渐开朗的性格我也感到高兴。
为了不削减这份难得的开朗,我妥协了我脆弱的拳头和不堪一击的能力,把我遭受的校园暴力告诉了老师,老师隔天找了他们谈话。
我得以安宁了两个星期,就在额上的淤青近乎消去之时,我又被围住了。
我以为他们的安静是在改过自新,实际是在预谋更大的犯罪。
他们将我抵在墙上,满口黄牙,阴阳怪气,“你她妈就会告老师啊?我们好怕怕哦,怕死了……哈哈哈哈哈!乐死老子了!快让老师把抓我们吧~啊呀我要怕死了~!”
我不服地歪着头,“你们两个星期没找过我了,难道不是怕了吗?”
瘦子朝我挥来的拳被胖子拦下,他同他耳语什么,瘦子踹了胖子一脚,“要不要你来当老大啊?老子知道!不用提醒!”
我一个没注意,肚子上遭到重重一拳,五脏六腑快要碎了。
“咳!咳咳……!”喉咙滚出血腥味,我趴到地上。
胖子把我支棱起来,瘦子持续暴打我的跨部。
他们巧妙地避开了所有表面的区域,这样我的脸上再也不会有他们的把柄了,拖到悄无人烟的深处,扒光我的衣服,拍下我的裸.照,我屏气吞声地咽着一口气;讽刺我的性.器.官,我屏气吞声地咽着一口气;踩我的大腿,狂踢我的胸口,我屏气吞声地咽着一口气,直至瘦子举起他的手机把屏幕放到我面前,我看见照片上的人围着红色的围裙,站在收银台前对着顾客微笑,“你们要干嘛?!”我挣扎着,摆脱不了胖子的双手,只能无能的狂怒着,瘦子得意地笑,“你不是会告老师吗?去啊,告诉老师我们是怎么对你的,看我们谁快!我们奉陪到底!”
“畜生!”我大声嘶喊,伸脚踹中他的下.体。
他尖叫了声,捂着裆部,甩了我两巴掌,“你他妈活腻了是吧!真他妈贱啊!”
胖子奋力拉住他,感到为难,“老大,不能打脸!别忘了家里上次怎么训的了。”
“草!”瘦子甩开他,连踹他几脚,“不能打他那你就替他受着吧!”
他们对我连续暴打了四个小时,我的意识几度昏迷,又因疼痛而再次苏醒,一想到妈落在了他们手上就恶狠地想要还手,却无一不被他们中途打断。我为什么这样的弱?心里咽着一口想哭又哭不出的泪。
整理好情绪,我把伤藏在校服之下,夜幕回家,刚进门还没来得及坐下,妈郑重其事地告诉了我个真操蛋的事。
夜里没有点灯,她的脸在黑暗中有些幽幽,“星星,收拾一下,我们明天搬家。”
我对此全然不知,慢了一拍,“……搬去哪?……这么突然?”
妈挽起她的侧发,眉眼微垂,喜形于色,嘴角勾出的笑容我第一次见,犹如一朵夜里绽放的昙花,“这件事也不应该瞒你了,你还记得你许叔叔吗?就是这些年一直帮助我们的那个包工头,其实……这些年我们一直在恋爱。”她整理着我的衣袖,我躲开她的手,“现在你考上了高中学习非常稳定,我们不打算瞒着你了,星星,希望你能接受我们在一起。”
心脏一沉,下.体潮湿,哪儿好像在流血,我定住双脚,良久才开口,“……你……你们打算结婚吗?”
她朝我笑,牙齿闪亮,“星星,我们会优先关心你的感受的。”
“你们要是关心我的感受,根本就不会在一起!”
日常相处中和蔼可亲的孩子霎时变了一个人,妈感到不解,“你许叔叔帮了我们一路了,星星,你不喜欢他吗?……我们每一次熬过难关不都是因为别人吗?我离婚、我们找工作、我们搬到这个小屋子、办到江东的学籍……哪次不是?这些年你以为我们的生活是怎么起来的,每个月你叔叔都会给我打两千块钱,我们能有现在的生活多亏了他!感激还来不及啊,星星,我们吃得苦够多了,我不想让你再继续跟着我吃苦了,你以后上大学和工作只会更难,我们人生地不熟,在江东什么人脉也没有,光是活下去就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有让生活更富裕快活的捷径为什么不走呢!服软和圆滑未必不是件好事……”
“妈——为什么要考靠别人?!”我的喊声阻断了她继续说话,泪水汩汩滚动,我发疯似的瞎喊,喊在黑夜中,喊给黑暗中偷偷作祟的浮游生物听,压在身上的灾难尽数砸在我的头上,我喊声锋利的刺穿了身上的伤痕。
我生不如死。
“妈——不可以就是不可以!不可以!”
“不可以!”
“不可以……!”
“啊——!啊!啊啊!”
为什么偏偏是你!我想过一万种生活好转的方式,想不到最后竟仍然是靠着别人活下去,为什么偏偏是你要我死!我在外受了多少委屈都可以咬死后槽牙,现在却是最重要的你逼我放弃,这让我怎么坚持活下去。
你要我怎么活着,怎么做一个人!
我捂住嘴鼻,忍气吞声地哭喊着,一股热血从鼻腔里滚出,滴滴答答敲打地板,榨干我的血。
妈着急忙慌地叫我抬头,她的声音变得模糊,我只听见血和地板的碰撞声,像拳头镶入了体内。
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
他们同居得很快,看着他们情投意合,我没有感到欣慰,为了不让妈过多顾虑,我失去了主见,变成了一颗柔和的橡皮泥,刻意迎合那个外来的男人,他以为我会应激,看到我的笑脸时哑然了一秒,于是我就会说——“妈好我就好”,他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起初我很奇怪他们是怎么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四十出头了没有家庭吗?一个在城市扎根多年有一定积蓄的男人怎么会看上一无所有的女人?
可是,我每次去深思这个问题,我就会觉得自己可笑,这些事情根本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没有人会把我的己见放在心里,我在妈的盘算早就失去了重量。
我渐渐淡出了他们的生活,不关心他们所谓的直播工作,不想说话,更不想出头。
这下更坏了,我的生活只剩下了书和校园暴力。
还有我的认错和忏悔。
风和日丽的一天,我在器材室搬器材,刚把箱子挪到了墙角,腰部伤口撕裂得厉害,没站稳倒在了别人身上,他扶着我,疑心我是整日操劳学生会太辛苦了,赶着我出去歇息一会。
我弯弯嘴角,叮嘱他们小心搬运别跟我一样扭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