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人的西装大敞，露出灰绿色的衬衫，五官红温，“她已经死了啊，何啸，你能不能清醒点！你再去是能让她起死回生吗！我们都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为什么还要抓着过去不放！”他少有的大发脾气，在许荆的印象中，中年发福的何错处事圆滑，八面玲珑，能周旋的一定不会干红眼，“你让许荆的妈妈看到了怎么想？！我问你，你是要为了一个死人抛弃这一大家子的人吗！”

何啸拳头攥的很紧，能将指骨碾碎，“就算你不认她是你的妻子，你也无权干涉我做她的儿子！”

“你敢去，我就打断你的狗腿！不孝子！”

何错的手背在后背，左右徘徊了几圈，猫在暗处的许荆看见他朝楼梯口走来，她吓了一激灵，赶紧摸回房间。

后来的连续几天，何啸意料之中的被禁足了，当时还没放仅有两天的国庆假期，他连上学也不被允许。

如果说死去的母亲是压死何啸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她好像忽然明白了他今天这般崩溃的原因，唯一生活的希望被人践踏，这还不算被世界抛弃吗？但这一切“本是同根生”的共情都基于“死去的母亲是压死何啸的最后一根稻草”的假设上。曾经摔过一次的许荆不禁带有有色眼睛看这个复杂的少年，她问，一个生于难产的孩子真的会跟未曾见过一面的母亲产生感情？特别是对于何啸这个薄情寡义的人来说，那他的年年祭拜与其说感情深厚，不如说是母子仪式罢了。

许荆一面又觉得她的这种想法过于邪恶，客观来说，何啸也许不是个仗义的朋友，但他未必不能是个好儿子。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莫名感到胯部硌的慌，伸手一摸，摸到一个小小的豆芽型的东西，她害怕蓝牙耳机又遭逢意外伤害，所以随身携带着，换衣服时顺手把它揣进了睡裤。她把蓝牙耳机对准从窗帘缝里泄出的稀松的月光，此刻的它是蓝盈盈的璀璨，如钻石，如闪闪的星。

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五，她知道远在浣西的于执没睡，就打了个电话过去。

于执设置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很久，最后音乐声渐渐隐密，遁入无疾而终的结局。

许荆把手机放回床头柜，头买埋进被子里，睡了。

她不喜吵闹，手机一直是免打扰的状态，自然是没听到二十分钟后于执回的两个电话，后面紧随其后了两条解释——“我刚刚洗澡去了，没听到电话”——“怎么了，是想我了吗”。

看到怎么一回事，已是第二日的下午。

今日惠风和畅，阳光刺眼，太阳晒在头顶有些发焦。

全班不情不愿的被体育老师轰出来上体育课，高三，重点班，体育课，这三个词能连在一块真的难得。

在老师指挥下，大家排成两队后就开始跑圈。许荆体力一开始就跟不上，拖在队尾慢慢悠悠地小步跟着，沿着红色塑胶跑道跑到一半时，许荆眼见着前面两米处的那个女生倒下了，重重地侧摔在地，她们都是跟不上队伍的，落队了根本没人注意。

她把人扶到了医务室，在门口等了一会，班主任和班长匆匆赶来，推门而入。

许荆默默走开了，她拾阶而上，走到了一个走廊的尽头，摸出手机一看，才发现于执昨天的回复，她冒着碰运气的想法打了个视频过去。

这次不过两秒就通了，他的镜头一撇对准到阳光，晃了许荆的眼，看来于执那边的天气也碧空晴朗的。他满脸都是汗津津的，“你又在运动？”她问。

“对……不对！我在打乒乓球！乒乓球！我现在已经停下来了！”好似怕她一言不合又挂视频，于执特地调转了摄像头给她看看周围的环境，着急忙慌地解释道。

许荆在画面中看到蓝色塑料地面，几十桌乒乓球桌，现场大概五六个人的样子。

“你们没课吗？”她又问。

“没课，我跟我同学出来打乒乓球。”他把手机凑的很近才能看清楚她，“你呢？怎么这个点给我打视频？”

“偷偷的……就是……想你了。”

她看着他说。

于执听她说想他心都软绵绵地化了，世界上还有谁比他的女朋友更可爱？

“我也想你，好想好想好想！等放寒假……不，等我周末一有空我就回去！”于执的眉目都荡漾着蜜色的笑容。

许荆淡淡地笑了。

“于执，站那干嘛呢？过来玩啊！”画外音闯入他们的世界，许荆看到于执抬起头对他们喊：“我有事，你们先打吧！”

他的声音爽朗，带有少年气特有的朝气，和身后晃眼的阳光特别适配，犹如一副生动明媚的橘色的画，而面对这幅画，许荆可以用热烈、灿烂、蓬勃、旺盛、青春、向日葵……所有象征生命力的词形容。

她的少年生于日光下，望目可接天，登高可绝顶，妙手可生花。

许荆靠在铁栏杆上，眼前是一片秋色，银杏健硕，风摇影动，叶叶生姿，刷刷刷，喧嚣着她的心。

风动，帆动，心动。

“我们刚刚在上体育课，有一个女生晕倒了，我当时在她后面，她就在我面前摔了下去，然后我把她扶到了医务室。”许荆的语气平平，“我靠在门外等待的时候，阴差阳错地想到我们之前来医务室那次，仿佛就发生在昨天，我们在门外拦着五蝉儿，常七跳窗而逃，然后，她挣脱了我们的束缚。”

“你是不是想大家了？新环境确实很难混，和他们混不熟就算了，交朋友都看缘分，再说了，有我和五蝉儿陪着你。”于执说。

“……还好。”许荆的目光放远，她讲起话来，看到的东西都会虚化、模糊，“我只是在想，究竟是我被旧时光里困住了，还是我沉浸在旧时光里了。你敢信吗？之前，我同桌迎面走来跟我打招呼，而我傻了半天，根本没有记住她的脸，她那么内向的一个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跟我说话，我还不理她，真是难为她了。”

于执的镜头稳得出奇，“……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忘记新鲜的事物。”风吹得她的长发飘动，“于执，我是否失去了能接受新未来的人格。”

她这一番话让于执倒吸一大口凉气，寒冷和干燥灌入鼻腔，他才想来入秋了。

“没有，许荆，你比谁都有资格迎接未来。”于执的声音无比铿锵有力，“最近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你等我，我下个星期就回来了。”

“……别折腾了，下个星期我又不放假。”

这时，身后有人叫她——“许荆，你站那里干嘛？我和老师找你半天了。”班长站在楼梯下面。

此楼很高，台阶很多，班长走上来还要一段时间，许荆没应他，转头看向于执，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他的眉、眼、鼻、唇，每一个皮肤的纹理都在说爱她，她也要记住那每一个英俊的毛孔。

你说我救过你，可你活成了我最想成为的样子。

若我走不出来，能不能把你塞进我的旧时光里。

若我自救，能不能活成你的样子。

“……许荆？”于执唤她。

“挂了。”许荆撇开眼睛，直接按下红色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