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荆见完于执后就回去了,她刚换上拖鞋,身后的门又响了,她回头正好对上了何啸的眸子,不知为何,她觉得他的眼珠发着些渗人的寒凉,尤其是灯从头顶释放,镜片和上睫毛的阴翳打在他的眼上,眼白上形成了数不清的黑色图形——说不清的诡谲。许荆没多想,下一秒就错开了眼。
这时厨房的玻璃门开了,香喷喷的味道从里面钻出,一下充斥了许荆的鼻腔,陈遇端菜从厨房出来,她喊:“吃饭了!吃饭了!”
许荆走进厨房,灶台上还有三菜一汤,她感到身边有人,一转头又对上了何啸的视线。
她端起了一碗菜,还没走两步,腹前一热,何啸与她擦肩而过之际,他手里的汤在她毛呢外套上撒了个大半,白色的外套顿时粘上了一大片棕黄色的污渍。
这是她和何啸片刻间发生的第三次对视,许荆的眉目明显有些不悦,而他的容色却平淡地很,就这么轻飘飘地瞥着她,倒显得许荆是咄咄逼人不明事理那个。
陈遇注意到他们站那不动,“怎么了?吃饭了啊,小何?”走进来一看,看到许荆衣上醒目的污渍,她也愣了一秒,便接着说道:“衣服脏了洗洗就好了,先吃饭。”
许荆没说什么,把菜放到了桌上,她一摸口袋,蓝色耳机果然湿了,虽然因为距离远无法使用,但她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她直奔洗浴间,后面的陈遇还在喊:“先吃饭啊,不能没礼貌,好意思让全家人等你吗?!”
许荆没理她,打开手掌冲洗耳机,很细节的地方她便手指甲扣洗。已经扒开了的毛呢丢在了盆里,水龙头哗哗哗的流出自来水。
洗着洗着,何啸走进来了,他径直走向水龙头,耳边一下清静了大半,许荆抽几张纸,也关了洗漱台上的水龙头。
周遭陷入沉寂,甚至有些荒凉。
许荆尽力擦干净外面的水之后又用两张纸抱住它,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抱歉。”何啸靠在墙上,歪着头,目光低垂。
许荆并没理会他的道歉,坐在矮凳子上准备洗衣服。
何啸拿过来另一个矮凳子坐在她对面,盆就挤在他们的中间,水很满,伸进一只手就能让水溢出几波,许荆干脆先倒掉一点水再洗。
她抓起那一大片污渍在清水中干搓了几下,污渍便淡了点,对面突然扯过去一个力,何啸撸起黑色毛衣袖子,抓着她的衣角,“我来吧。”
许荆当没听见似的,拿起旁边的香皂往脏的地方搓,刚搓出几些泡泡来,何啸的力气更大了,试图从她手里抢走一样,“我来吧。”
许荆定是不会放手的,两人就着那片污渍左右拉扯着,他的力气大再加上滑腻腻的肥皂泡沫,许荆的手一滑,湿黏的布料擦过指尖——“噗通!”衣服摔回水中,溅起一大跳水花。
她回过神,看见对面的人他定住不动,原本白净的脸上沾了泡沫,良久,何啸供起手臂擦脸上的泡沫,两指摘下眼镜,放在地上。
许荆想起来,她上次和何啸发生矛盾的时候还是一年多前,江素月因为他而推了她一把,在雨夜,那时她摔下去的水花比几秒前的大很多很多,但他们并没有就那事摆到明面上争执过,所有的焦灼就随着时间的风埋没在沙土之下,沉隐在大陆骨架之下。
“你有事吗?”她冰冷地开口,低头拾起衣服,继续手洗。
“……就……就是跟你说声抱歉。”不透过眼镜看,他的目光竟有些涣散,用那双爬满白色泡沫的手捏了捏眼睛中间的地方,这么大一个块头坐于盆前,压迫感油然而生,他连道歉都十分刻薄。
“行,我知道了。”许荆头也不抬,敷衍他。
“你……”他重新抓起那端的衣角,隐隐用力地扯,声音吟长而沉郁,“真的原谅我了吗?”
许荆记不清这是她在同一块布上与何啸相持的多少次,她暗暗发力,布被绷的直硬,“你说的是哪件事?”
她素来不逃避和他之间的沟壑,没什么好躲的,谁心里不憋着一口气?
“如果你说的是这件事,那我没有。”她一发狠,指甲盖压出白色,“如果是所有的事,那也没有。”
何啸微微蹙眉,他抓衣角的手慢慢缩成了拳,好似全身上下没有一个细胞不在伤心,“如果你也不愿意和我走近,那我……算是被全世界抛弃了……许荆,可怜可怜我吧。”
话题一下被他拉的沉重,有一块巨型的大石头轰然压在许荆的背上,他们的背被压得更弯了,逼仄的洗浴间瓢泼大雨。
“这些年……”许荆几乎无法继续对话,她厌恶对那些事只有用生命的代价才能说出口的自己,“我们有很多可以重归于好的机会,可我们为什么没有重归于好?都这么大的人了,你也知道为什么,是否我们的心从一开始就从未靠近过?”
是否我们的心从一开始就从未靠近过?
“不是的,我们曾经亲密无间啊。我们同样被家庭伤害过,我们同样遍体鳞伤的长大,我们同样一直在寻找同类……难道那些欢笑都是假的吗?”
“你是要拿现在的阅历去读我们的八岁吗?”她的嘴角扬起讥诮的笑容,眼眶却是特别特别难过的红。
她不想哭,但是对于何啸这个特殊的存在而言,小小的八岁孩子在他身上寄托过生活、希望、胜利、复活、绝望、败落、毁灭,概括了许荆的生命的所有东西都曾在他身上显现过。
盆中的泡沫不知何时消弭的差不多了,许久许久,他们只是僵着,没人主动背离,没人主动邀请。
何啸始终低着头,“每年的十月四号,是我妈的忌日,她的忌日我打记事起每年都没错过,但我今年去晚了,我今天去看她,她很不开心,让风吹的菊花花瓣掉了不少。”
“你不好奇,我之前为什么要卖掉那个玩偶吗?我实在没办法了,当时我妈的忌日快要到了,我却连一个买祭品的钱都拿不出来,我真的没办法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是她的儿子,我怎么能两手空空的去!”何啸的双肩颤抖剧烈,背上的重石又使他直不起腰,难得见性淡如极地的他情绪崩塌,声语像不会停的地震。
“我是打算后面有钱了再把它赎回来的,没想到它戏剧地回到了你的手里。”他哭了,他说:“对不起,你可不可以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肯原谅我。”
何啸的话有些越界,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理解,而是分析,“你家这么有钱怎么可能拿不出?再不济,那个女人对你很好,你可以找她开口。”
他满目悲怆,“你看,我们同住在一个名为‘家’的壳子里,实则每个人都各怀鬼胎,谁也不相信谁。”
她站起来,把外套从他的手中抽离,“何啸,那我可以再次相信你吗?”
“……可以。”
何啸的目光追随着她的动作,却只能见到一个细瘦的背影。
“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提起。”她的目光一寒,却没有盯着他,外套掉进洗衣机,“是因为见不了我幸福吗?”
许荆不敢回头,独自离开了洗浴间,只余洗衣机咕咚咕咚的乱炸。
后来的一天,许荆都过得不太好,她很少有这么纠结的时候,以前无论过的多苦多难也没不会失眠,而今夜,她失眠了。
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何啸发红的双目,他这人性子平,只有两种状态:待人冷淡和惨痛的绝望,而许荆一个不落,见过他隐藏了的、没隐藏的所有面目,这感觉,就像一个人窥见了他的所有秘密。
前几天,也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她起夜上厕所,那时可能已经过了子夜。楼下的客厅还亮着灯,她揉揉眼睛努力辨别楼下的两个人是谁,还没等视野清晰,一声瓷器破碎的巨大响声把她一跳,脑子顿时完全苏醒。
她躲在墙后,探出一点脑袋。
何错仍是一身西装,看样子是刚下班回来,而他对面的人穿着松垮的睡衣,脚边是碎烂了的白色花瓶,她看见何啸的胸膛波澜起的大,里面似装了一颗导弹,“她是不是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