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就是什么都没变,小男孩继续闯祸,姨妈继续给他补窟窿。”于执感到手指上有股凉意,夜空下起了细碎的微不可见的雪,看不见它,却感觉到有两滴抚在鼻尖。
“那你小时候确实挺招人嫌的。”许荆打趣道。
于执笑了,虽然许荆看不见,但笑容就在那张长椅和雪天里。许荆还不知道姨妈已经死了,他去了城里上学,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姨妈看上去很粗糙,不懂护肤,不会打扮,却会把自己收拾的干净,看不出一点灰头土脸的模样;她也没有老人省吃俭用的习惯,一辈子未婚未孕,闲云野鹤,逍遥自在,填侄子的坑算此生操过最大的心;她的嗓门很大,每天像个喇叭一样嘀嘀呱呱,隔了好几户都能听到她的声音,村里的人谁也吵不过她,上能怼天下能怼地,其实原话并不是“尽情的去踢球吧”,而是阴阳怪气的讽刺“去踢呗,管我什么事,到时候我也是找你妈报销”,实际上他光着屁股挨了好几下打,拳拳留印。她这辈子都没学会柔和,有疯就发:鸡总是窜到屋子里拉屎,她就把鸡粪便收起来和饲料一起搅拌,给罪魁祸首加个餐,哪个拉的,哪个是无辜的,她有甄别对待,待遇清清楚楚;她曾经用过半个月计划去看日出,照着网上买了一大堆用品,摄像机、帐篷,都是买最贵的,最后一天打包用品,背包完全塞不下,争斗一番,最后背包拉链崩开,没有一点犹豫,她掏出剪刀把背包剪个稀碎,日出之行彻底作罢。
他告诉她,姨妈很传奇,又彪悍又精致。这就够了,故事终止于公主与王子最幸福的时候,美好才会永远留在人们心里,挥之不去。
许荆还想说话,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陈遇端着一杯牛奶进来,她瞥一眼站在阳台的许荆,“这么晚不睡跟谁打电话?”
许荆下意识捂住听筒,“没谁。”
母亲把牛奶放在桌上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围着绿色围裙,看上去是个贤妻良母,“有事没事别总跟外面瞎聊,多关心关心家里,你叔叔都得了肺癌你心还这么大,隔三岔五往外跑,跟别人聊的这么起劲,白眼狼,你不是我们家一份子啊?”
许荆呆滞片刻,眉峰轻颤,“你在门口偷听我打电话?”
陈遇的音量突然变大,仿佛受到了天理难容的遭遇,“什么叫偷听?!你是我女儿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屋子里干什么,你要是什么都没做有什么不能听的。”
许荆对着手机小声而快速地呢喃“我有点事先挂了”后按下挂断键,将其反手丢在被子上,她推搡两下陈遇,浑身有些发颤,这是克制情绪所致,“我不想跟你吵,你现在出去好吗,我现在不想看到你,请你现在离开这个房间。”
陈遇手臂上的肉硬的像石头,推不动。她甩抖着身体,脸色大作,“狼心狗肺的东西!胆子肥了,现在还敢打我了?!”她的脸凑近在眼前,狰狞的能吃人,“你有什么不如意说出来啊,我们做的不好吗?你天天丧着个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死人了,你有什么不满意的,是房子不够大还是零花钱不够多?!我们谁得罪了你?!……”
“够了!”许荆大吼一声,这一声却不能划破黑夜,只能吓走夜莺。
她了解自己的母亲,尤其擅长吵偏架,就像现在,原本只是一个隐私问题在她的加工下发酵得满是问题,她不知道这个女人哪来的这么多填不满的怨念,明明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选择不是吗?在这些选择中一定没有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可能不是许荆,她也一定不想生下小宝,只要是她的孩子,她的孩子的成长一定是个恐怖故事,她的孩子强烈羡慕格林童话。
“我告诉你,我有什么不满,我对现在的所有都不满!”霎时,许荆的脸充血得通红,怒发腥眼,她紧紧攥着拳头,“我对每天跟着两个陌生人同吃同住不满!我对这个没有一点温暖的房子不满!我对我没有透露心声的家人不满!我对你侵犯我隐私不满!我对你固守己见不满!我对你的所有所有的选择都不满!我对我是你的孩子不满!我对我为什么还没高考离开这个鬼地方不满!”
“行不行?!这些理由够不够啊?!你没听够我可以再骂个三天三夜!够不够?!够不够啊……!”
这些憎恨和隐忍早已从名为心脏的容器中溢出,它们像硫酸一样慢慢地,慢慢地流动,流淌过每一寸骨骼,这副躯体实则千疮百孔,她对自己说没关系,于是乎捡了一路的腐.肉碎片,缝补成一个完整的人,最后一触就破,还是在想,为什么被吃掉的不是她?
她可以把不满说个三天三夜、千句万句,可能是疲惫,可能是被母亲打断——“你是不是心理有问题?脾气阴晴不定的。对长辈最基本的礼貌也没有了,你去看看别人家向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谁会对父母吼这么大声?!你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多找找自己的问题,我平时教育你的你哪点做到了?你不喜欢这个家是因为你内心根本就没接纳过,你叔叔刚查出来肺癌你有没有做到子女应该尽的义务?一句问候都没有,你看看小何那孩子……”陈遇的声音很尖,弯刀似的剌开许荆的大动脉,但在她眼里这是把好刀,因为她手中杳无一物。
“啪——!”玻璃和奶白色液体像雨水炸弹般在地面上炸开,碎片和液体飞溅着,毫无预兆的刺在裤脚、绿色围裙,飞溅和滴淋,似射杀而出的血液。
“出去。”
许荆的脸毫无血色,冰冷是极地的寒蓝,现在的她头发糊在脸上,眼神不像常人的正常,站在碎玻璃和白色液体中,看上去像个疯子,所以陈遇逃开了,尽管路上她底气不足地骂咧“神经病”、“心理有问题”。
许荆站在原地,呼吸沉重,她从满地糟粕中迈出来,扯几张纸把玻璃碎片包起来,又扯几张把地上的牛奶吸干净,糊里糊涂收拾一顿后接着换件衣服,粘在皮肤上的牛奶味并没有随着换掉的衣服而消逝,反而快把她腌入味了,她浑身无力,难得再去清洗,只是爬到被子上展成一个“大”字,等着滑腻的皮肤自然风干,干不了也没关系,她没关系的还少吗?没关系,没关系,睡眠可以缩短时间,下次睁眼还是黎明。
她伸手碰到了扁平的东西,她把手机捞过来,打开和于执的聊天界面,慢腾腾敲着键盘:我困了……“先睡了”三个字还没打出,他的语言通话便打了过来。
许荆的手顿了两秒,按下了绿色按键。
“许荆……?”对面的声音有些急切,从听筒的位置冒出来轻挠着耳朵,看不见,摸不着,在轻挠着耳朵上的细毛。
“嗯。”
即后空气被漫长的沉默覆盖,长到足以再做一个噩梦。
“外面下雪了,你到家了吗?”
于执听出她的声音充斥着沙哑和干涸,他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许荆料想不到他一直蹲在聊天界面的另一边,心中反复默念出现跳出“对方正在输入中”几个字,但她看到窗外大雪纷飞,却想着他有没有到家。
“我几分钟前就到家了。”
他困难地开口,声音染上了迷茫,“你……还好吗?”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许荆的音量就像即将熄灭的的火苗般微弱,疲惫到连动都很辛苦,她不知道支持她一直讲话的动力是什么,“我跟我妈吵架了而已。”
于执要是看到她刚刚的模样,肯定不会再喜欢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砸烂一个无辜的玻璃杯,对母亲没有礼貌地吼叫,身上黏糊糊的就爬上床——一个没有生气的烂人,一个孤独的摆渡人,脏、乱、差,何谈得上“喜欢”二字?
而已?
“你能跟我说说吗?把我当成情绪垃圾桶那样。”
许荆本能地排斥,有意无意混淆视听,“你不是讨厌语言吗?”
“许荆……”那头的声音那样的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他呼救、呐喊、沸腾,“我实在没办法了,面对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更无法容忍我什么都不过问,我实在没有办法,哪怕我现在的行为很蠢。”
手机被她放在耳朵旁边,她闭上眼,蜷缩为一团,听着里面不断传来颤抖的、卑微的声音,“我真无能,我什么也做不了。我不想看你难受,也不想让你一个人去孤军奋战,你跟我说说好吗?我们一起想办法?”
何必呢——在许荆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以光的速度。
“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没有人有办法。”
她想到什么,突然腾坐起,伸手去够椅子上湿哒哒的衣服,在其中一个口袋里摸索着,空空如也,慌乱地提起另一侧的口袋,终于摸到一张折叠着的纸,它的最外层沾了点水渍,许荆用手指触摸着水渍,试图擦干,却只是无用之功。
挪眼间无意瞟到后面的折叠镜,她看到镜子中的人深深皱着眉,上面幻现了一个佳人的身影,她正对镜梳妆,编着俏皮的丸子头,心情舒整的回家,她走向镜中深处,步伐那般轻快,一步步消弭在不知处;不过一瞬意欲,那佳人竟然不见了?许荆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揉揉眼睛,镜面仅映着一张深深皱眉的脸,眼前慢慢变花,什么都难见。
大块的雪从漆黑深邃中投射,遮蔽了宇宙,盖住了双眼,她想隔壁小孩堆的雪人融化没有?她想群山的樱花开了没有?她想平安街的乞丐熬过寒冬没有?她想卖火柴的小女孩见到奶奶没有?她想于执家灯火通明没有?
朦胧迷糊中,她听见好听的声音悠悠地漂浮在尘埃里,比空气还轻,缥缈如无物——明天我想见见你。
她努力挣脱迷蒙,去辨认那个小心翼翼乞求的声线——好不好?
眼睑接连眨好几次,睫毛粘上水雾,呼之欲出的眼泪被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