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行没料到靳连珠突然翻起这么久以前的旧账,比之她赌气说要改嫁他人,他更在意别的。
缄默半晌,他直白地问:“我在信里写什么,惹得你不高兴了?”
靳连珠看着沈敬行真挚的表情,顿时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急地跺脚:“重点不在此,我是认真的同你聊和离。”
沈敬行面不改色:“我说过,不会和离。”
靳连珠气结,胸膛起伏不定,好半天就蹦出一句:“为甚?”
沈敬行规规矩矩地坐着,像极了以前在学堂里做学问的严肃样儿,一板一眼地答曰:“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若心中有气,尽管发泄,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补偿你,但不会为着随随便便的原因便和离。”
靳连珠领教过他的犟脾气,被噎的胸闷。
她攥着拳忍耐片刻,最终还是忍无可忍了:“天下之大,夫妻和离的例子比比皆是,本朝没有任何一条律法规定沈氏例外。我与你感情不睦,实在过不下去了,提出分开有何不可?”
顿了一顿,靳连珠理直气壮地补充:“我未曾犯过大错,你不能休妻。”
沈敬行双手搭在膝头,一声不吭,丝毫不动容。
他这几日没少跟同僚待在一处,闲暇时候常听起他们聊家常,这才得知,娘子闹着和离的情况早就见怪不怪了。
无非想借此威胁官人多关心、疼疼自个儿。
更有甚者,争吵过后赌气收拾行囊放回娘家,一住就是三两月,最后还是乖乖返回夫家继续过日子了。
沈敬行料定靳连珠的真实意图也是如此。
他们过着好好的日子,商议定了待她身子痊愈便要个孩子。
靳连珠一向对他黏黏糊糊的,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也搂着他不肯撒手,还因着他要到贡院有一段时日见不着面便哭哭啼啼……
从前万般不舍,突然就翻脸说过不下去了。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儿。
沈敬行自我劝服成功,再睁眼时又变成昔日云淡风轻的样子。
殊不知,他的反应落于她眼底,便成了满不在乎。
靳连珠感觉自己个儿的愤怒被弱化,一咬牙,气急败坏地低叱:“你总是这般我行我素,从不把我的感受放在眼里。我是你的妻没错,可我也是个有喜怒哀乐的正常人,你同我讲话的时候,就不能把尚书大人那套作派收一收吗?!”
沈敬行从未见过靳连珠张牙舞爪的样子,错愕之余,坐姿变得更加端正些,声也低些,耐心解释:“你误会了,我从未在你面前端过架子。”
说完这句,靳连珠的表情以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幽怨。
沈敬行一噎,后知后觉领悟出什么。
他料到靳连珠在置气,却还是很难理解背后的原由。稍一歪头,满面疑惑,轻轻巧巧地抛出一句:“你要和离,就为这?”
靳连珠忿忿:“嗯。就为这。”
她写“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他回“近来功课繁忙,委实没空回复,见谅”。
她往封中塞入一朵亲手烘干的花儿,写“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他回“入春之后常住书院与老师研究学问,暂无心观花”。
后来得知两人的婚事,她欢喜雀跃至极,洋洋洒洒写出五六页纸,整日翘首以盼他的回信,展开一看仅潦草三两行字,言简意赅的说明他因公务繁忙,无法亲自前往淮州接亲。
从前情浓之时不觉得有什么,现如今,虚假的鼓面被揭破,靳连珠恍然发觉他们竟然从来没有对上过心弦。
换言之:有爱自能平万难,可他们之间偏偏没有这份情意,又该怎么携手度过余生的风雨。
最终难免落得个话不投机半句多,相看两厌的下场罢了。
靳连珠不欲多费口舌,从袖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和离书,搁在沈敬行膝头,又从他手中抽走那封烫金的帖子。
竟是一刻都无法待在他旁边了。
“赏花宴我会去,但我也是铁了心的不跟你过了。”
撂下这句,她便要回房。
沈敬行及时攥住她的腕子。
他太急切的挽留,一时没控制住力道,弄得靳连珠生疼,小脸皱起来,猛然倒吸一口气,娇气地低嚷:“快放开,你弄痛我了。”
沈敬行瞳孔一缩,立即松懈几分,却不至于让她挣脱。
他仰着头看她,古板又执着地说:“我们,不会和离。”
靳连珠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搞没脾气,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泄气般地垂下肩膀,几缕青丝顺势滑至身前。
月光拢着她,身影绰约娉婷,仿若即将登天的仙子,美得惊心。
隔着单薄的一层春衫,沈敬行指腹轻柔摩挲她手腕内侧的细嫩皮-肉,想顺势拥住她却又不敢造次。唯恐冒犯靳连珠,让场面变得更难收拾。
眼下进退两难,竟是心绪凌乱,万般愁思不堪言。
面儿上瞧,他仍旧是个清风霁月的俏郎君,眼底却罕见的生出几分拿捏不定事态发展的惶恐不安。
靳连珠一反常态的没有哭啼抹泪,冷漠到仿佛失去全部情绪,唯独眉宇间还凝着一抹愁思。
她盯着环住腕子的那双手,修长纤细,骨节分明,跟主人一样儿都是玉做的,美则美矣,可惜无甚温度,凉透她的一颗心。
靳连珠率先错开眼,看向院中开得正盛的红梅,心底的酸涩逐渐发酵,冒着细密的泡沫:“左右在你心里头,我的分量也不重。既然老天仁慈,让我们有机会结束这段错缘,又何必纠缠个没完没了。”
……错缘。
她竟觉得这门婚事是一段错缘。
沈敬行犹如遭到当头棒喝,浑身疼得厉害,眼前也一阵阵发着黑。
等再回神,发现手掌心空空如也。
靳连珠施施然走开,嘱咐下人把房门关紧,免得半夜泄入冷风。
摇曳的烛火投射在窗纸上,就在沈敬行精神恍惚,抬脚准备跟进去的时候,里头的光亮倏地灭掉。
逐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沈敬行身形怔怔停住,舌尖尝到无尽苦涩。
敛秋左瞧瞧,右看看,察觉到局势不妙,额上分泌着一层细密的薄汗,心脏咚咚作响,砸得肋骨生疼。
他掐着掌心的汗,悄摸抬起眼皮打量家主的表情,可惜无果,遂小心翼翼出声询问:“主子,今夜您,也到书房歇着吗?”
沈敬行侧身面对主屋,仅小半边脸暴露于灯笼昏暗的光线之中,眼神晦暗如深。他只是负手静静立在那儿,周遭的空气便仿佛凝固,压迫感扑面而来。
敛秋不敢再多嘴,默默退到院外候着。
直至月上梢头,将近寅时,廊下守夜的女婢倦意上头快要睡着,余光忽然瞥见一袭锦袍、黑长靴走近。她打了个冷颤,整个人儿随之清醒过来了,赶紧跪直,诚惶诚恐道:“家主。”
沈敬行垂眼盯着未锁上的门栓,晓得自己稍一用力便可推开,但他却不知为何竟犹豫了,片刻之后,果决转身离开。
-
赏花宴办在过午,驾马车前去赴宴,时辰上很来得及。
靳连珠一觉无眠地睡到饱才起身,唤白芷入内伺候洗漱装扮。
见她捧着一只偌大的梨花木匣子,纳闷:“里头是甚么?”
白芷面儿上滑过一丝为难,顺手把匣子放置于梳妆台上,走近帮她穿衣,回道:“敛秋一早送来的。说是,家主精心为娘子挑选的首饰。”
闻言,靳连珠难免恍惚,脑海中飞速掠过往昔两人的闺房之乐,不过那鲜少几回,沈敬行都不大乐意,到最后半推半就的依着她,也表现的像是被迫无奈。
那会子,她把他当作天。
他不理她,便是天要塌了。